高丽追兵的先锋很匆忙，他们甚至没有排成四到五骑一排的骑兵阵。
当第一个高丽骑兵跃上山岗时，李昭能从那骑士的眼神中看到从兴奋到恐慌的完整情绪变化。
“射下他！”李世谟比李昭更快下达了命令。
他所在的方阵中，一支箭矢和两根投矛几乎是不分先后的激射而出，立时将那骑士射落马下。跟随骑士前冲的高丽众多骑兵不明所以，竟是一时间缓了马速。
机会！
李昭来不及向李世谟解释什么，眼见高丽先锋的马队马速下降，他立刻吹响了竹哨。他所在的空心方阵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变化。
整个队列霎时呈一个雁形阵，以张夜叉为首，开始向山岗边缘扑去。而李世谟有样学样，很快两个雁形阵的边缘便开始交叠。
缓了马速的骑兵在仰攻中是占尽劣势的。两队雁形阵一边前推，一边不断向前射落投矛和箭矢。
李昭和众多手持长兵器的士兵在前，持剑盾的兵士相对落后，眨眼便对冲上山岗的敌人展开了反扑。
追击中的高丽人没料到会遇到反扑，前锋被一时间打得措手不及。隋军并没有给他们反击自卫的机会，长矛往往先捅杀战马，而后再刺死跌落的骑士。
但也有高丽骑士跌落前发了狠，居高临下刺出了手中的长矛，也给隋军造成了伤亡。
李昭的长铩被当做长矛来用，自下而上狠狠刺透了一个高丽骑兵的腹甲，将他直接刺下马背。
很快，其他人的长矛便又刺入他的心口，彻底终结了对方。
余下的高丽兵马在投矛的呼啸声中一时破胆，仓皇后退。
“停！”李世谟大喊着，希望停下队伍，可声音却被淹没掉。还好，李昭口中的竹哨再度响起了尖锐的啸声。
杀红了眼的隋军这才堪堪停住脚步，而他们身周已多了三匹无主的战马。
“兄长，你和两个亲兵上马，先我们一阵后撤，若是我们再度与敌相遇你再杀回来，这样且战且退战果更佳。”
李昭不由分说将缰绳交到李世谟手中，后者不疑有他，带着两个士兵便上马先行。
于是乎，李昭很自然的拥有了百人队完整的指挥权。
“不管战场了，快走！”一声招呼，百人队向东方飞快逃窜。这一战不过只是个引子。虽然高丽追兵暂退，可很快他们便会反应过来。
前方对他们发动反击的、阻拦的，不过只是一队人马，最多不过百人。很快，他们会组织起更大规模的追击。
饶是阿布古达已用尽了浑身解数，可本就是瘦弱的驴马无法奔跑的更快。散兵们的速度一时间也不禁降了下来。
高丽追兵这一次攒齐了阵势，追到隋军的尾巴后，他们并未莽撞的再次冲击，而是在观察后变了打法。至少千余轻骑干脆兵分两路，左右绕行向正在逃窜的隋军两翼兜去。
这样一来，完全避开了还在试图结阵反扑的李昭所部。
“队正，这……这可如何是好？”张亮一时间手足无措。
李昭则完全没有任何压力，一招手道：“走！选一侧杀过去，别留在这等高丽步卒。”说罢，他立刻带着隋军向北侧绕行的高丽轻骑冲去。
隋军散兵大多只是负责辎重运输的，相比于民夫他们经过了一些军事训练，可与战兵相比到底有限。
此时在逃窜中的散兵大队一见要被两翼夹击，登时便有些慌乱起来。其中四五个队正，有的下令原地结阵，有的则招呼继续逃跑。
就在慌乱之中，高丽轻骑南北对进，一下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阿布古达没有回头，驮载着李昭所部粮食的驴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跟随的散兵兵士也最少，没有被高丽人截住。
按照李昭之前的吩咐，他直接赶着驴马继续东行，首先确保他们自己的粮食安全。
散兵大部在应对轻骑冲阵时的表现并不好，几个没来得及结阵的队伍直接被两翼夹击冲散，进而崩溃。
溃兵开始没头没脑的四处乱跑，有的被高丽兵马砍翻踩死，有的则试图冲过还在结阵的隋军队伍，此时也被阵型尚且完整的隋军用长矛刺翻在地。
“结阵！结阵！”几个尚有理智的散兵队正嘶吼着，招呼散兵用仅有的武器结阵迎敌，可在敌骑的冲击下，一时间也伤亡颇重。
此时，李昭带着百人队杀至。
三短一长的竹哨音过，百人队投出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批短矛。随后，百人队整体结成三排线阵，呼啸着向北侧与散兵缠斗的轻骑杀去。
不多时，李世谟也带着两名亲兵骑马杀回，高丽轻骑此时有些失速，在步兵线阵和散兵们拼死的阻拦下伤亡激增。
可此时，高丽追兵的步兵大队已遥遥可见。
为了能够趁势打击隋军辎重，乌骨城中的高丽将官几乎派出了近半数的守军。
千余轻骑只是先锋，大部步卒落后轻骑，却也是狂奔而来。此时已遥遥在望。
没能在步卒到来前歼灭一部轻骑，李昭稍显的有些失望。但他没有耽搁时间，立刻用竹哨指挥，让隋军大部与高丽人脱离接触。而后再度整编成两个空心方阵。
散兵队伍此时已联系不上，李昭也没有再去多做搭理。
一会儿功夫而已，高丽步卒追兵便已抵达，指挥官瞥了眼战场后，立刻将追兵整队成几个方阵，随即便向李昭所部压了过来。
至此，隋军留在乌骨城北的诱饵已几乎全部被高丽追兵追至。此时，高丽军马大部分离开乌骨城已有近四里。
数十里外，于仲文、宇文述等人驻马向西眺望。
这个方向和距离上，他们不可能看到战场的动态。但凭着时间推算，他们已预估到了大致的战机该在何时到来。
“差不多了，轻骑出动。”于仲文一声命令，军中令旗和战鼓同时擂响，东征军团中近万骑兵开始折返，带着冲天烟尘向来路杀去。
此时，李昭及所部隋军正面临着极大压力。
高丽人几乎是以方阵为单位，四面围攻他们所列的空心方阵。虽然凭借罗马战团的战术，两个空心方阵一时间还能支撑不倒，但不可避免已有了些伤亡。
而散兵一侧，此时已没了什么声息。李昭也无从判断是彻底被击溃了，还是仍在坚持。
他此时稍稍感到后悔，临战时或许是担心卫姓人和邹留所带的队伍与自己所部相比仍不够精锐，一个念头之差没有将两队人组成同一个大的方阵迎敌。
此时，两个小方阵虽然也能各自支撑，可到底是显得势单力孤，无法形成合力。
高丽人的兵马仍旧在增加着，可限于与隋军的接触面积，大部分的追兵其实只能看个热闹。可连绵不绝的军队仍旧给隋军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李世谟和亲兵的三骑也被隔开，没了方阵迎敌，他们区区三骑不敢陷在敌阵之中。当李昭所部被包围时，他们便已脱离了战阵，此时李昭也难以确定他们的位置。
这一战，至此已彻底混乱起来。
卫姓队正的指挥能力尚可，可因没有掌握竹哨变阵的指令，此时只能声嘶力竭的在尝试指挥，效果并不理想。
李昭可能想见他们所面对的压力，只是此时已无能为力，他只能顾好眼前的战局。
战争，就是这般瞬息万变。
任何一个决策在当下看起来合理，但放在全局来看则又未必。只是现在没什么时间留给李昭复盘，他竹哨频频吹着，自己手中的长铩也时不时需要刺出去，勉强维持着方阵的组织度。
终于，当两队隋军岌岌可危时，战场两侧传来了震天动地的马蹄声。
高丽军的指挥官不可谓不果断，当发现隋军骑兵反杀回来后，立刻便下令鸣金撤回。
只是为了围攻李昭所部，有大量的步卒被调去包围，此时方向各异，一时间难以撤回。而隋军的包围没有留给他继续整队的时间。
同样是南北包抄、对进，更为庞大的骑兵很快将高丽军的后路截断，而后凶狠的杀入过来。
高丽军队开始聚集，指挥官很冷静的将轻骑全部调往西侧，集中力量试图突围，步兵大部跟随骑兵冲杀，少部分试图殿后。
只可惜，这一次隋军战马根本没有减速。
相对平坦的野战当中，骑兵冲击阵型不整的步兵，这便是一边倒的屠杀。
战斗很快已决出胜负，而后便是高丽兵马的溃退，和隋军骑兵的追杀。
当兵锋如潮水般退去时，李昭所部的众人只仿佛脱了力一般，俱都在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这一战从开始撤退到彻底不见追兵踪影，充其量不过只有半个时辰。可对李昭而言，这一战的凶险却不比先前渡河时差。
连续的变阵指挥，临机决断，李昭只觉得自己大脑此刻都转的飞快，肾上腺激素的刺激下让他整个人都保持着高度的兴奋感。
李昭没有放松警惕，下令两个步兵阵合兵一处。稍作清点，李昭很是心疼的发现兵力损失了三十余。受伤的大概有十余个。
又是一次伤亡近半，但好在主要伤亡集中在另一个队伍之中，张亮所部的骨架没怎么受创。
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吧。
不多时，李世谟和亲兵打马而回，众人稍作休整开始清理战场。
远处，隋军大部不断狂呼着“万胜”。对于隋军来说，这确实是一场大胜。这一次反包围，至少能杀伤高丽军马数千人，乌骨城自此没有能力自后袭扰隋军。
骑兵一路追杀至乌骨城下，直到守军城头的箭矢射程外方才停下。
是夜，东征军团篝火冲天，欢呼雀跃。
李世谟拎着一块烤肉，找了好几个地方，最后终于在帐篷里找到了独处的李昭。
他将烤肉递过去，宽慰道：“贤弟，勿要忧虑。此战伤亡虽重，但大将军已言说会尽快给咱们补齐。
“而且，这一战立功不小。虽然不如骑兵斩首更多，但该记的功劳都是记下的。最后也断然不会短了咱们的奖赏。”
李昭接过烤肉，点头笑了笑。他叹了口气道：“兄长，某倒不是在担心封赏。只是这一战，某指挥出了问题。原本……不该死这么多弟兄的。”
如果是一开始就不让李世谟独自打马离开；如果是一开始就让两支队伍合编成空心方阵迎敌……
呵，哪有什么如果？
李世谟拍拍李昭肩膀道：“勿要多心，谁都是需要磨砺的。便如某父，当年也曾屡屡挫败。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的可不止是杀敌多少，更多的则是要用无数士兵的尸体锤炼自身。
“贤弟且先歇歇，把烤肉吃了，一会儿大将军那边还有赏赐。你可是咱军中的大功臣，今夜可不能躲在这里。”
说罢，他起身离开。同样是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但这位将门子弟好像更看得开些。
李昭看着李世谟的背影颇有些羡慕。
他能够感知到，这位将军之子好似真的没把士卒伤亡往心里去。
当初，武历逻一战李世谟指挥失误，害死了不少轻骑，好像最后也没让他过度沮丧。这或许是此时贵族群体共有的心态。
但对李昭来说，这样的失误不能轻易揭过去。他要牢牢刻在心里，需要时刻翻检出来不断审视。
哪怕是失误，他也必须要通过复盘，从失误中提炼出足够的经验和教训。
否则，自己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
在失败中不断积累经验，在经验的积累中不断争取胜利！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态度。
至于战争、袍泽、生死……这些事，他只能去不断的适应。
虽然他已经给自己做了清楚的定位，知道自己必须要成为一名带兵的将军。可是完全抽离出来，只把士兵死伤看成数字的增减，这样的心态他还没能达到。
这些兵士们，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与他同甘苦，一起扛着粮食、推着小车，一起与他经历战阵演练和几次生死间的战事。
对李昭来说，这些始终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好怀念玩家心态啊……恐怕只有把所有人都看做NPC，才能有无视伤亡、只要结果的心态。”李昭擦擦脸，狠狠一口咬在烤肉上。
这是马肉，是今日厮杀时死伤的驮马和高丽战马被分食的。肉质纤维粗大，口感并不算很好。
可李昭却只是用力咀嚼，而后狠狠咽了下去。他能大致猜测到，此时，东征军团上下，食物会变得越来越紧缺。这甚至不需要过多推算，只是基于一个极其朴素的道理——人能携带的重量都是有限的。
好在，这一战后李昭连蒙带抢，弄来了不少驴马，多少让他所部士兵的负重减轻，没有因伤亡过重而导致人均负重增加。这也让他们所携带的粮食得以继续保留。
可对隋军大军而言，这仍旧是摆在所有人眼前的问题。
只不过，那些将军们现在故意视而不见，可他们总有被事实狠狠掌掴的时候。
咀嚼着并不好吃的烤肉，李昭继续开始谋划。他已隐约猜出了此次东征失败的原因，但他现在需要谋划一个方法，避免这所谓的原因牵连到他自己的身上。
同时，他也希望能够凭借自身的能力，多挽救一些身边的袍泽。
不止是为了保留班底……
果然，隋朝大军尚未抵达鸭绿江畔，东征九军大部分便已缺粮。
此时，万里临海的辽东仿佛一只巨大的凶兽，正虎视眈眈看向这支愈发显出疲弱的军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