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悠忽而过,辽东城的战事却依旧焦灼。
即便有了皇帝亲临督战,可百万大军的蚁附攻城却仍旧没能奏效。
这座小小的城邑仿佛一颗钉子,死死钉在了隋军东出的路上。让百万大军望着它咬牙切齿。
但如果从李昭的角度看,辽东城更像是一棵在风雨中飘摇的野草。它被风吹雨打,其实已经狼狈不堪,现在只是在拼死扎根,只要稍稍用力就足以将它连着泥土一起拔出来。
可惜的是,那只握住草茎的手总是高傲自大,反反复复、犹犹豫豫。
好在,因为有了辽水之战的大胜,左屯卫上下并未被投入到这场让人头疼的拉锯战中。李昭还有时间拉着李世谟一起编练他的小小队伍。
融合了近四十余新兵,但所有老兵都经历了辽水大战,非但见了血,而且是在数万大军的军阵中夺了先登之功。此时士气正盛,并未被辽东城之战所影响。
李昭在强化罗马方阵的演练之外,进一步强化了投矛手的训练,将军中投矛手由十个扩展到了二十个。
渡河战中,这批投矛手发挥的作用不可小觑。李昭对他们在未来的表现也继续寄予厚望。
最主要的是,这种战法最贴近罗马方阵的战术。对于这种小规模士兵编练来说,是他现成的模板教材。
但这样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军中原本的长矛手、弓箭手难以融入军阵。当这些人被迫使用剑盾,实际上是削弱了个体战力的。
只是目前也没什么办法,李昭和李世谟所部只有一百人这一队人马,若是拆出十余个弓箭手,放在整体大阵之中就要不伦不类起来。攻防力量都是有限。
这一日,李昭拎着自己的长铩在编练部队,除了让士兵尽快熟悉军阵,演练武艺,他自己也需要尽快掌握长兵器的用法。今后对敌交战,长兵器是他绕不开的障碍。
此时,李世谟带着亲兵和一个军官打马走了过来。
李昭远远见了,让张亮和阿布古达继续训练,自己迎了上去。
“大将军的命令,给咱们派了个人下来。可以放在第二队充作副职。”
李世谟下了马,丝毫没有跟李昭寒暄。这些日子里,两人的配合愈发默契,李昭将主要精力放在了编练新军上,而李世谟的主要精力则都放在了扩大队伍规模上。
他通过大将军李景的关系,借助此次大胜的功劳,以及在左屯卫积攒下的人脉上下交游,在力争一个偏将的位置和一团人马的指挥权。
若是成功,对李昭显然也有不小的好处,李世谟定然会将他一起提拔为副职,他有望在更大规模的军队里锤炼自己的指挥能力。
但今日李世谟见了李昭,却并未言及事项进展,反倒第一句话说的却是派下了一个新人?
李昭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这位新人,顿时有些意外。这算是个老熟人,他曾经亲手抓住的高丽俘虏——邹留。
邹留见了他也稍有些尴尬,冲他叉手行礼,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道:“见过校尉,卑职……已向陛下效忠,弃明投暗,今后还请校尉多多包涵。”
“是弃暗投明!”李世谟在一旁不禁纠正道,引得邹留连连道歉。
旁观的李昭倒是很认可邹留的用词,从最终战事结果看,他这个时候投奔大隋真的是弃明投暗了。
李昭对邹留点点头,并未急着寒暄。
但不知怎地,邹留似乎盯着李昭手中的长铩有些出神。
李昭没注意到,他着急拉着李世谟走到一旁道:“不是在争取偏将的位置和一团人马么?怎地先派了个高丽人过来?”
李世谟也有些无语道:“贤弟,这偏将一事怕是要搁置了。最新收到的消息,陛下已决意在围攻辽东城的同时,再派一支偏师绕过辽东城,直取平壤!”
疯了吧!?
李昭咽了咽口水,到底把这句话吞了回去。他试着代入杨广的视角,发现这么安排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至少,短期内辽东城的高丽军无法对隋军后勤形成威胁,一支偏师绕道确实比百万大军留在这造粪强得多。
只不过,没有辽东城作为转运基地,向平壤这一去怕是有千余里路程,这后勤怎么保障?
李世谟还未说完,他摩挲着拳头,有些兴奋的继续道:“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据说已从东莱出发,届时只消水路两军会和,平壤就将成为一座孤城,可以直接拔了它。”
从战略上看,这个计划没问题。
李昭也跟着点点头,但心中的不安感却是在不断泛起。因为他从李世谟的表情上已看出了端倪,这件事怕是要与自己有关了。
果然,李世谟紧跟着道:“咱们左屯卫前番已立大功。此次偏师出征,陛下打算拣选未参与围攻辽东城的军马组成偏师。贤弟,你我再立大功的机会又到了!”
李昭眯了眯眼,只觉得自己渡劫的频率似乎高了点。虽然从战略上听起来这个计划非常合理,可李昭在见识过辽东城之战后,愈发对此战的前景不抱期望。
若是从整个战争结果倒推回去的话,辽东城虽然没有拿下来但是毕竟已被围死,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可这支远征偏师不同,它是真正的深入敌境,而且后勤线无比漫长,这第一次东正高句丽之败,很有可能就是应在这件事上。
然而,李昭还是没办法规避。但好在,他在蓟县出征之前,就让阿布古达做了些准备,现在是该把这些准备用起来了。
他看向李世谟问道:“何时启程?谁是主将?”
李世谟道:“主将未定,但此战将有四位大将军随征,最后谁主谁辅还要陛下定夺。启程的话,最多三日,但估计军令这两天就会下来,某等该早作准备。”
李昭点点头,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到邹留身上,冲他抬抬下巴,问道:“他又是怎么回事?”
李世谟撇嘴道:“算是大将军对某的补偿吧。本来这偏将一职已有了些眉目,前几日几个赵氏宗族的将官被斩,其他军伍中是有空缺的。
“大将军刚好也想把几个生人弄出左屯卫。可惜,东征在即,大将军只得罢了心思。这人算熟知高丽虚实,他此时投诚,但地位又不高,于是就丢给咱们了。”
李昭点点头,觉得这样安排也算合理。先前祭旗的时候没砍了这位老兄,那总归是要用他的。只是李昭还很小心的问了一嘴:“可靠么?”
李世谟点点头,道:“先不说他交代了哪些情报,钱将军与某提过,曾让这家伙写过一篇檄文,专骂高元的。”
那就没问题了,这年头,骂国王这事算是信得过的投名状。
两人又交流一番,李世谟自打马离去,他既然提前拿到了内幕消息,自然要尽快盘点军中所需,抢先去争夺资源。若是等军令下来再去辎重营,怕就未必还有好东西了。
李昭回过头,看着有些局促的邹留,也没客气,直接让他编入方阵之中,随军阵整训。
虽然他知道这个高丽小将更擅长马战,可此时他们这个步兵队里没有给马战留下什么编组机会。连他和李世谟都需步战,遑论其他。
邹留没有异议,只不过对李昭欲言又止。李昭没急着与他攀谈,现在他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思考处理。
于是乎,邹留便跌跌撞撞的混进了整编中的队列,开始了颇为痛苦的融入之旅。
而李昭则吩咐阿布古达,将之前做准备时打造的东西尽快组装,怕是马上就要使用。
果然,第二日午后,皇帝的命令下达。
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出扶馀道,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出乐浪道,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出辽东道,左屯卫大将军麦铁杖出碣石道。
右翊卫将军薛世雄出沃沮道,右屯卫将军辛世雄出玄菟道,右御卫将军张瑾出襄平道。
涿郡太守检校左武卫将军崔弘升出遂城道,检校右御卫虎贲郎将卫文升出增地道。
大军共三十五万五千人,皆会于鸭绿水西。
这又是一个宏伟的计划,也确实有其可行性。然而,在刚刚开始执行时,李昭就发觉了其中的隐患。
不,这不应该叫隐患,这就是个拍脑门的安排!
张夜叉哭丧着脸对李昭道:“队正,这出征据说要走上千里,这粮食、兵器啥的也不给安排辎重散兵,全让某等自己拿,这……谁拿得动啊?”
后勤补给过长的问题,并不只是有李昭自己发现,军中有识之士和皇帝看来早就已经注意到了。最后给出的解决方案也很简单——让士兵自己拿!
不错,这就是那位天才皇帝的解决办法!
为了避免后勤补给出现问题,皇帝大手一挥,直接给人马批了百日粮,三个月的分量足够吃到平壤加围城的。皇帝算的半点不错。
可是,除了这些粮食外,士兵自己还得背负盔甲、枪槊并衣资、戎具、火幕,人均负重都已经到了三石以上。
隋朝时的一石大致合现代的六百斤,三石就是足足一千八百斤,让士兵自己背着,而且要背着徒步行进一千多里……
李昭满口脏话,最后生生忍了下来。他之前在超算时就曾想到过补给的问题,提前让阿布古达做了些准备。可谁承想,这补给问题会演变成这么无解的负重问题?
“想办法,能多拿就得多拿!”这就是李昭咬着牙给张夜叉的反馈。
李昭对阿布古达和张亮道:“想办法,这几日赶工多做些独轮柴车。尽一切力量多带粮食。”
张亮面露难色,阿布古达干脆道:“若是让兵士自己推车的话,那行进队列便失了防御。怕是被攻击时没法反击。”
李昭瞥了他一眼,道:“还管得了那些?总比饿死强!就赌高丽人不敢攻击三十多万大军,赌输了大不了战死!比饿死强!带,尽快造出来,能做多少是多少,另外之前让你做的箱子也要用上,尽一切可能带粮食。”
这是皇帝的死命令,没人敢于反驳,也没人再敢劝谏。说皇帝蠢?怕是你说完后,你自己就没了脑袋,那到底是谁蠢?
没人敢去向皇帝谏言,可军中的抱怨声却此起彼伏。这是必然的,恐怕连后世的举重冠军都没办法背着一千八百斤的东西,再来个千里徒步。这不是什么打仗,这是给自己施加的酷刑。
但既然皇帝没有松口,又没有给到更多的民夫和资源,那解决方案自然也就只有一个。
出征各军很快下达军令,“遗弃米粟者斩!”
顿时,全军上下再也没了抱怨声。
领了粮食当晚,李昭有听到军营里有细密的挖掘声响起,甚至那些军法官大多也听到了,可没人做什么彻查或安排。
终于,翌日启程,拔营后地面大多鼓起不少新挖复又填埋的土坑。
士兵们尽力将负重降低到了两石以下,终于能勉强拔营启程。但所有队伍中,有一支队伍显得颇有些奇特。
李世谟和李昭所部赶工出了十一辆独轮柴车,其他兵士则人均拎着一只木箱,那木箱有拉杆延伸而出,可由兵士斜着拖拽,木箱底部还有两个颇大的、以铁钉加固的轮轴,拖动起来便可如小车般行走,极是省力。
阿布古达在李昭身旁介绍道:“备用的轮轴大概有五十套,不过这些箱子最多也就承重六十多斤,再多箱子便易损坏。已是极限了。”
李昭对此心知肚明,却也完全没有办法。
李世谟靠着一张“少将军”的脸面,外加和麦季才等人的关系,最终又套来了十头驴子。
他们队中除了人力和驴子之外,还有他、李世谟以及亲兵在内的六匹战马,在李昭的劝说下,此时也全都拿来做了运力。
可即便如此,他们军中也不得不埋了不少粮食,让李昭暗自心疼。可是已不得不如此,不然,这队人根本走不出军营。
三十五万五千人,此时咬牙负重,就这么离开大营,走向前途未卜的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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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且看这里……”行军大帐内,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召集各军主将、亚将汇聚,商讨军机。各军将领也多给老将军面子,俱都及早赶到。
于仲文乃是军中宿将,破突厥、破吐谷浑、讨平南陈、扶持杨广继位、平定尉迟迥叛乱,都有他的身影,屡立战功。
此番偏师出征,皇帝最后也并未指定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但在出征前却口头表态“仲文行军作战每有计划,诸军将行止当咨禀之,受其节度。”
于是,也就有了他此番聚将。
这支偏师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豪华阵容。十二卫大将军此时共有四人,其他将军也各有显名,若非于仲文,其他人当真未必能做统摄。
九位主将汇聚在地图之前,随着于仲文的指示看去。
“据之前高丽俘虏供述,此地唤作‘乌骨城’,是大军东进鸭绿水的必经之地,连通辽东之地的咽喉,交通要道。城中常有万余兵马,此时怕至少有两万余人。”
于仲文平静的介绍着情报,其他八位将军都是老将,自然看出乌骨城的厉害之处。
宇文述沉吟道:“此城若不拔除,必是我军后患。然,若兴兵攻城,就怕再蹈辽东城覆辙。迁延日久,粮秣耗尽。此番兴大军东征是为了拔除平壤,不宜在此地多做耽搁。”
其他众人纷纷点头,麦铁杖不擅谋划,只是有些担忧道:“那这城到底打不打?若是不打,就怕大军东出后,守军袭扰后军。到时候更加麻烦。”
“不若,也学辽东城之战术?留下一军监视,其余大军继续东进?”
“这般分兵,后续又当如何?分着分着,怕到达平壤时已没几个人了。”
“不然就攻攻试一试,毕竟某等九军并未参与辽东城之战,士气尚可。”
“太过弄险……”
“诸公!诸公且听我一言。”于仲文抬了抬手,诸位将军的争论立时被他压了下去。
他看着乌骨城道:“这乌骨城不论多少兵马,若不打疼了它终成祸患。但,攻城一事太过耗时,某等大军是为平壤而来,不可在此久留。故而,我计议如此而行……”
其余诸将听闻,各自点头。
崔弘升问道“如此,这后军诱饵,谁可当之?若是未能抵挡,怕要被高丽人一口吞了。”
宇文述转了转眼睛,谏言道:“前番,麦将军攻破辽水,小将李世谟所部战力不俗。不妨,由其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