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蓟县东北尚礼里,涿郡赵氏本宅。
赵行本此时瘫坐在胡凳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
来接待他的自不可能是赵家家主,那几位家中宿老也都推脱不见,最后只有家主的第三子赵德章硬着头皮来见了这位偏房族叔。
这位赵三公子今年虚岁十八,生的挺拔俊朗,且又好读经史,极有才情。
他现在已接手了不少族中事务,不出两年必是要科举入仕的。
且谁都看的明白,一旦赵德章去考科举,他只会去考“进士”绝不会去碰什么“明经”,这是涿郡赵氏嫡子的底气。
只是底气再足,碰上这等难缠的“家务事”也要头痛。
若非是怕赵行本带着家中老小前来堵门,赵德章也不愿在此时与他相见。
“三郎,你得跟家主说,说说某家的惨事,你们可得给某做主啊!朝廷征用牲畜、货物,某能做些什么?某为了那洛阳李家忙前跑后已是仁至义尽了,可他李家不知感恩不说,反而恩将仇报!
“靠骗、靠诬陷来对付某这个年过耳顺的老人家啊……啊啊啊……”赵行本卖力的哭着,整个人有节奏的抽搐,双手时而拍打着大腿,时而高高举起晃动不止,真有些肝肠寸断的感觉。
赵德章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副感叹状,宽慰道:“叔父莫要悲伤,此事不论从何处说起,总归是叔父背信在先,这……呵,而今这世道艰难,叔父家中之人无恙就好,还请保重身体啊。”
“可某的宅子!五年前某才全部买下来,光是翻修就花了某两万钱啊!那么大……那么美的宅子……它就没了!呜啊啊啊……”
赵行本边哭边用手比划着,双脚也忍不住在地面踢踏出声响,此时已哭的有些声嘶力竭。
但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赵德章只觉得他吵闹。
听着耳畔哭嚎声越来越大,赵德章蹙着眉头道:“叔父且先回去,此事家中定会遣人去郡衙讨个说法。”
赵行本听着冠冕堂皇的说辞哭的愈发伤心,忽地眼睛一转。
他哽咽道:“三公子,某为赵家行商二十余年,四方人士都知某乃是涿郡赵氏偏房。那狗屁洛阳李家哪里是冲着某,他分明是在打咱赵家的颜面啊!某一人突遭不幸不算什么,可咱赵家的声望可是被人踩在脚底下啦!”
赵家……声望……
听了这番话,赵德章终于愿意正视起赵行本。
他负手思考一阵,随后仍蹙着眉头缓缓道:“叔父也莫要乱讲,某赵家耕读传世,行商经贾不过是族叔一人之举,岂可污了赵氏名头?不过叔父说的也不错。
“李氏?呵……既非天水李、赵郡李、也非陇西李,区区寒门罢了。这次他不光是为挽回损失,还害得叔父遭了破家之祸,确是捋了某赵家的虎须。这件事,是该有个说法的……”
赵行本立时惊喜,也顾不得长幼尊卑对赵德章行了一个长揖礼,
他扯着嗓子哭喊道:“全靠三郎做主!某代全家感谢三郎大恩大德!”
低下头时,赵行本露出了那股压抑不住且混杂着恨意的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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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晡食时,客栈中的李家却人人都喜气洋洋,三进小院里满是欢声笑语。
靠着自家大郎堪比神仙一般的发挥,此次行商已是大赚,足以挽家族颓势。
对比昨日之前的担惊受怕,几乎每个人都衷心感到高兴,整日里对李昭的夸赞便没有停过。
原本不学无术、纨绔浪荡的李家大郎现在已有了“算无遗策”、“镇定自若”、“大智若愚”、“愚者千虑”等乱七八糟的标签。
都是做气力活的普通人,就爱传、爱听这些貌似高高在上的言论,这让他们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早间,如夫人还开恩允大家在晡食时纵酒一醉,这更显得主家仁义。
这世道虽然艰难,可他们到底是跟对了主家,这便是福报了。
客栈掌柜原本还很苦恼,粮价飞涨肯来客栈买酒吃食的顾客便少了太多,那几坛酒没准得砸在手里。
但好在今日有了李家这等大主顾,乐的那掌柜也跟着那些随从、小厮一起称赞起李家大郎“愚公移山”,虽然他也不太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昭很兴奋。
虽然他对身边这些随从、雇员们的夸赞很不感冒,可谁会拒绝夸赞呢?
听着耳畔不着四六的马屁如潮,李昭莫名对眼前这个时代产生了些许融入感。
但很可惜,他还是想走,“愚公移山的李公子”还是比不上“高级合伙人李律师”啊……
今晚酒水很足,自己终于可以尽情尝试起自己的猜想。
能不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就看今晚这顿酒喝的到不到位了!
李昭看着泥封的粗酒坛被一一摆上了木桌,心中竟一时紧张了起来。
李家随员们也跟着四下围拢,各自兴奋着,不少人时不时还会舔舔嘴唇。
酒在此时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起的。
当然,耿护院等四名护卫除外,他们还有守护铜钱的职责,不能饮酒,于是他们干脆便离得远了些,免得自己能闻到酒味。
很快,夕阳偏暖,李昭命人拍开了一坛酒。
小厮李宝、婢女晴儿还有两个客栈小二连忙给众人逐一倒上。
赵芸茹与李雪琪不便出席这样的场合,因此便由李昭代表主家做主持,这也正合他意。
毕竟但凡有女眷在场总会有人劝他少喝,但他今天要的却是劝他多喝!
李昭举起酒碗,按耐住心中的激动大声道:“诸位!如你们所知,咱家这次行商赚了,这不是我一人的功劳,是大家一起努力才有的结果!来,大家先满饮此杯,敬这些时日大家的辛苦!”
这番话一说,所有人都觉得脸上有光,不整齐的附和声此起彼伏。
李昭却根本没等其他人反应,自顾自便将酒碗仰头翻了过去。
“嗯?”
李昭品着嘴里的酒水一时蹙眉。
他感慨着这酒水一点没有后世白酒的醇香,而且味道居然是甜的!
这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酒水的度数也太低了!能有十度以上么?
李昭深表怀疑。
这玩意自己得喝多少才能喝到断片儿的境界?
此时,一众随员们也都在饮着第一碗酒,但不像李昭那般一饮而尽,大多都是小口喝着,一脸珍视的样子,时而眯着眼睛细细品味。
客栈小二眼见李昭端着空碗蹙眉似在回味什么,赶忙凑上前来又给他倒满一碗。
他对李昭热情解释道:“客官,今日咱喝的这酒乃是‘兰陵酿’,又名‘叔德饮’。据说前代上柱国窦毅‘雀屏选婿’,一连数日无人能中,最后那中选的女婿就是在饮了此酒之后才一举中选最后抱得美人归!其后那位窦柱国便以此酒宴饮宾朋,并以女婿表字为酒名。算是名饮哩……”
李昭对酒水的典故不太感兴趣,打了个哈哈便将小二搪塞过去,转眼看向酒坛。
就刚刚这一轮而已,第一个酒坛竟是瞬间去了大半!
李昭登时有了满满的危机感。
一共才五坛酒!够几轮喝的?
李昭眼睛一转,立刻端着酒碗走到董账房身前,恭敬的行了个半揖礼,骇得后者直接站了起来连说“不敢”。
李昭不管那么许多,环顾一圈后看着董账房,饱含深情道:“行商行商,最重要的是什么?买卖,记账!这些日子,董生辛劳异常,每日里货物进出平账记得分毫不差!各色货物价格对比清楚,东西两市行情打探得力,若非有董生劳心劳力,哪里轮得到小子侥幸成功?董生请,小子必须敬董生三碗,董生且饮一口随意便是!”
说罢,李昭立刻便把手中的酒碗翻过去了。还不等咽下去,他便冲着旁边伸手,晴儿见机立刻给他满上,三碗酒丝毫不打折扣,酒到碗干,赢得四下里一阵阵喝彩。
一时间竟是让董账房感动的眼眶发红,不断唏嘘着自己“何德何能”。但他满脸的红光却能显示出其心底的受用。
很快,李昭又转向另一边,冲着一个负责整理车架的雇员道:“刘老哥,来,这些日子里也有赖你早出晚归,车架赶的牢靠,从未出过纰漏,和你这人一样!踏实,靠谱!我也敬你三碗,你随意!”
说罢,两碗酒立时见底。骇得那刘麻子手足无措,也只得赶忙喝了一口,但却也咧着嘴角微微挺了挺胸膛,好似在炫耀着自己被夸了。
“石家二郎!”
“罗家大哥!”
“苏家的小兄弟!”
……
李昭仿佛一颗陀螺一样,走一路敬一路,嘴里的话偏偏还没个重复,只把每个人都说的兴高采烈,而且异常感动。
这主家少爷敬自己酒哩,还一口气喝了三碗,这是真的看重某等啊!
于是乎,酒桌上的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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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晌,天色已经黑沉,忙的双臂酸软的晴儿才算忙中偷闲进了赵芸茹的屋子。
此时,这位丽人正穿着淡青襦裙对着油灯翻看着账簿。晴儿张了张嘴,一时没敢打扰。
赵芸茹却主动停了下来,侧耳听了听,有些奇怪的道:“中院怎么还这么喧哗?你与大郎提醒一句,饮酒适量,可莫让众人酒后闹出是非来。”
晴儿“噗嗤”一笑,道:“如夫人不用担心,就只有大郎自己喝的最多,他每个人都敬三碗酒,有人想要回敬他三碗他还差点急了。刚刚那声音是大郎把耿护院给说哭了闹出来的。”
“说哭了?”
赵芸茹闻言讶然,脑海中下意识便飘过了耿护院那魁梧粗豪的身影,她一时间还真难将这样一个形象与“哭”联系在一起,不由得大是好奇。
“可不是,大郎举着酒碗领着一众人去了耿护院面前,对所有人说他‘勇不可当,那一日独自一人与赵家盯梢的数人放对,人还受了伤,衣服都破了。
“还说,这次咱家能够大赚回来,耿护院功不可没,回到洛阳之后还要再做犒赏’。大郎还说要给耿护院订一身新衣裳呢。说完就对耿护院敬了三碗酒,把耿护院感动的哇哇大哭……”晴儿惟妙惟肖的学着一个魁梧大汉哭泣的样子,把赵芸茹也逗的一乐。
片刻后,赵芸茹敛了笑容,有些感慨的道:“大郎真是不一样了,竟还知道如此凝聚人心之法。他这般礼贤下士,还哪里是之前那个眼高于顶的年轻人?还真像李宝说的‘挨了一棍后,大郎反倒变得聪明了’……今晚之后,这队伍里上上下下怕就真的服他了……”
晴儿“嘿嘿”一笑,摇头道:“如夫人,旁人不知道,但大姐可没那么容易就服了大郎,他们兄妹俩可有的争执呢。”
想到这性格迥然又好针锋相对的兄妹,赵芸茹也不禁莞尔。
但随即她又有些担心的道:“你说大郎每人都要敬酒三碗,他会不会喝得太多了呀?毕竟酒大伤身!这孩子,心意到了便好,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不行,晴儿,一会儿你还是得去劝劝大郎……”
李家大郎不需要劝,因为事情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
按理说,他刚刚那么一通楞灌,自己少说也喝了三五斤酒水下肚,即便这酒水度数不高可总比得过啤酒吧,三五斤喝下去总也该有些上头了吧?
可自己现在反而越来越精神,思维开始变得越来越活跃,丝毫没有一点酒醉后的眩晕感。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李昭一边往自己嘴里灌着酒,一边十分有条理的思考着。
酒水肯定没问题,因为旁边只喝了两小碗的李宝已经红着脸脚步打晃了,至于喝了三碗以上的朋友很多已经倒在了桌子上,甚至还有倒在桌子底下的。
大家喝的酒都一样,谁也没机会对他单独放水。
如果酒没问题的话,那有问题的就该是自己了。
真的一点醉意都无啊!这种状态下不可能断片的!那是不是说……自己不可能回去了?
李昭忽然愣了愣,刚刚不断敬酒的兴奋劲也霎时消散,倒酒的动作一时间都有些放缓。
虽说早有预料,可当这最不希望成真的猜想被验证时,心中难免还是会有一阵阵的失落。
亲人、地位、金钱、名声、朋友、抖音、黑神话悟空、王者荣耀……李昭闭了闭眼,在心底默默道了声再见。
再见?怕是再也难见了……想到这,他不自觉又抿了一口酒。
他的灵魂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本也不是个会轻易伤春悲秋的性子,认清了现实后便强行从那种悲情中抽离出来,再度审视起自己现在的状态。
千杯不醉,这算是我的金手指?穿越的福利?
这用处也太局限了吧?说声“鸡肋”一点不过分!呵,这算什么?让我今后成为晚宴小王子?有个毛用啊喂!?
嗯……现在自己的脑子转的蛮快的,像是服了兴奋剂?这么点用处聊胜于无吧……嗯,用什么事情来验证一下?
想到这,李昭下意识开始回顾起这些天来自己所接触过的信息。
很快,一个不算太起眼的信息便浮现在了自己脑海里。
那是刚刚喝酒时店小二提到的一个名字——“叔德”,前代上柱国窦毅“雀屏选婿”的主角。
可自己记得似乎不止在这一个地方听过他的名字,还在哪里呢?
对了,太守府!
崔弘升说要把赵行本的宅子给一个叫“叔德”的人!
这般想来,所谓的“雀屏选婿”也很熟悉啊,这该是李渊的典故!李渊难道字“叔德”?
这么顺理成章的推演下去,他家的二郎岂不就是……
李昭双眼登时一亮。
他没有再感慨自己此刻的思维状态,而是立刻分析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的思维开始不受控制般发散开来,很快完成了各种他曾想到或未曾想到的推演。
一时间,李昭只能抓住自己的主要思路,其他的推演好似在并发的程序一样,在他思绪触达之外快速运转着。
原本是计划返回洛阳,躲过第一次征高丽的战事,在洛阳猥琐发育广结人脉。
可现在想来自己似乎想得太过简单了些:一个商人之子就这么几万枚铜钱还大部分属于家里,有什么底气去猥琐发育?
自己又不是理科生,能靠着狂点科技树发财。
现在自己别说做做火枪、造火炮,连烧玻璃、制肥皂都不会!而且,回到洛阳真的方便自己广结人脉么?
杨广即将抵达涿郡,他肯定会驻跸临朔宫。
那隋王朝的核心决策圈是会待在洛阳还是跟他来到涿郡呢?
答案不言自明,李渊就是最好的例证!
不知不觉间,李昭又喝光了一碗酒,头脑愈发的清醒。
利弊分析很快,各种信息在以极快的速度排列组合着,而基于信息做出的选择又飞快的在脑海中作着各种各样的推演,谋划这件事对现在的他来说一点也不难。一个又一个计划在飞速成型。
想要真正的发育起来,想要真正的广结人脉,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不论如何,至少也得结识李世民,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再说。
那么,自己就绝对不能现在离开涿郡!计划必须要改了……
至于说将来如何,是继续抱紧李世民这根大腿还是干脆自己披上那身龙袍,这都是后话。
小学还没毕业就去抉择是去清华还是北大,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有意义的是——要给自己更多的选择,要让自己始终都处于能够主动去做选择的有利位置!
“那么……就这般定了吧。这能力还是有些用处。”李昭放下酒碗,看着已然喝得东倒西歪的一众随从们忽然笑了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台词,于是他喃喃道:“各位,今后要长相守了呢……”
李昭放下酒碗,举头看天。
夜幕中,那轮明月正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