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五月里,雷声显得格外响亮。涿郡自入夏来,第一次下了雨。
兵帐内,李昭借着帐篷门口的光仍在书写着。而营帐内张亮、张夜叉等人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李昭虽没有不近人情让所有人雨天里也闭嘴,可却还是严令不得在军中赌博。可没了博戏,一群大老粗们便没了旁的娱乐,时间消磨起来格外累人。
写了片刻,李昭搁下了笔。他的毛笔字算是有进步了,可是依旧有点不堪入目。好在,他自觉是远比身后的大老粗们强。
“张夜叉、张亮过来,另外叫来徐行俨和郝三……”李昭一声吩咐,险些闲出屁来的张夜叉立刻跑去外面喊人。
大雨开始落下,砸在帐篷外,砸在校场的泥地中,一股雨中特有的泥土味开始弥漫开来。天空阴沉沉的,不时有雷电划过,惊得远处马厩里的战马时而长嘶。
李昭看了看他叫来的几人,只说了声“坐”,一群汉子便在他四周坐定。李昭扫视一圈,吩咐道:“我已来了七日,这些时日你们按我的法子训练,也算有了成效,我很满意。今天先把任命安排一下。”
围拢来的四人顿时变得精神,帐篷内其他人也跟着竖起了耳朵。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早就知道李昭会安排值司,可没想到他一直拖到了现在。
李昭道:“咱们队伍除了我这个队正之外,还需有一个副队正现在是张夜叉在暂代,另外还要有五个伙长,这便是六个值司。我决议,首先定下副队正之值,今后由……”
张夜叉挺了挺胸,又同时紧张的四处看了看。
可李昭却没有拿捏众人的注意力,直截了当道:“张亮担任。”张夜叉脸色登时涨红,瞪了张亮一眼,想要说什么可看着李昭最后又都憋了回去,整个人显得怏怏。
李昭恍若未觉,只是继续道:“而五个伙长,某近几日观察下来,决定先定下三人,这三人都是勇武不俗,且能听从我号令的好汉子。做的好的,今后若有封赏自然不会吝啬。”
张夜叉闻言重又把耳朵支棱了起来。
“第一伙,伙长张夜叉!”
“哈哈哈……呃……”张夜叉没忍住大笑了出来,但在李昭的目光下重又忍了回去,可一脸兴奋却已不复之前的颓丧。
“第二伙,伙长徐行俨!”
“第三伙,伙长郝三!”
李昭说完后,看了看几人。那郝三是个庄稼汉子,一时没料到自己居然能当上伙长,此时兴奋不在张夜叉之下。而徐行俨却仍旧一副沉静模样,好似浑不在意。
张亮在一旁微觉得有些疑惑,眼神偷偷瞥向了李昭。
他任副队正自也高兴,可那日他已向李昭言明,队伍中真正有勇力者是那张彦雄。虽然张彦雄那厮曾经顶撞过李昭,可却不见得会继续违抗他的命令。
此时任命伙长该是要选真勇士的,既能服众未来也便于指派。即便不选张彦雄,那石厚也是个不错的人物,可此时却都没被任命。
这郝三虽然特格不错,却不是个好斗之人。难不成,是因为那两人都被李昭处罚过?
若是如此,那这队正的心眼也未免太过狭隘了吧?
李昭继续道:“还剩下两个伙长,待雨停后会做一个全队的比武。能者任之!”
张夜叉最是停不得嘴,闻言赶忙好奇问道:“队正,啥叫能者任之?比武要比什么啊?”
李昭起了身,看了眼帐篷外。雨点此时已连珠成串,砸在地上一时间噼里啪啦的,天空颜色已是昏暗不堪,他心中的不安感也愈发沉重。
那日,李景曾透露过宇文述主动请缨,要左翊卫替大军侦查辽东城和辽水情报。可现在一连快十日了,却还没个动静。
但越是如此,李昭便越是不安。他先前已按最坏打算推演过一遍,但他并不希望这推演成真。
不起波澜的猥琐发育才是他现在真正想要的,可他现在并不能控制局势。
若是当时推演成真,真正的命令怕是已经不远了。
李昭回过身,没直接答复,而是对众人道:“待最后两个伙长决出来后,整个队伍都要打散了重新编组。会有一个伙专任弓箭手,另有一个伙专任刀盾手,盾牌哪儿来你们无需管,某自有办法。
“其他各伙要以兵器和人员重新编排。剩下那两个伙长全员都可以去比,一个比射术,一个比勇武,能者可任之。”
张亮听了这番话后眯了眯眼,看向李昭的目光已是有所不同。
大雨还在磅礴下着,一时不见停。所谓的比武、所谓的分组显然要等到雨停后再说,可帐篷里的议论却是热闹了起来。
张夜叉和郝三几个任了官职的自是高兴,而其他人也有些心痒痒,觉得比武之事自己未尝不可以试试,而且这般选拔也显得格外公平,各自都满是干劲,觉得没准自己也能捞个伙长当当。
而就在雨幕下,几个披着蓑衣的人影出现在了营盘辕门,在大雨幕中正缓步走了过来。
什么人?什么事?居然会冒雨而至?
李昭心中忽然一动,有了猜测。他让围拢在他身旁的兵丁散了,自去营帐里面扎堆。片刻后,雨中人影到了帐篷门口。
“兄长?”李昭见来人是李世谟,半是惊奇半是了然。果然,李世谟进帐篷后,没有摘掉斗笠,只是对李昭附耳说了句话,这印证了李昭的推测。
“薛伯父刚刚给某透了消息,整个左翊卫将选派六队斥候,不日将侦查辽东,其中一队的任务八成要落在贤弟你的身上……”
风裹挟着雨水吹进帐篷,冻得人不禁打起了哆嗦。
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放松感油然而生,虽然李昭知道这个任务远比侦查武历逻要危险得多,可他居然没怎么紧张害怕。
李昭眯了眯眼,心道:终于来了。
不等雨过天晴,李世谟便带着亲兵径自离开,雨中留下的脚印很快又被巨大的雨滴破坏殆尽。
按理说,李世谟根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往李昭这走上一遭。
此事绝对称得上军中机密,可他知道这个任务有多么凶险。如果武历逻城没被偷袭,高丽一侧可能还会疏忽大意,让斥候队伍有机可乘。
但此时早已经打草惊蛇,隋朝大军在不断集结,高丽那边不说风声鹤唳也必然会加强斥候侦缉。
此时去辽东……岂不是九死一生?
但李世谟改变不了什么,他虽然家世不错,可在左翊卫里到底不过是个小小的旅帅罢了。
而且,选派李昭的理由很充分,一则是他曾经成功侦查过武历逻城的情报,立过大功。二则是他现在已任队正七八日,自可选派得力的帮手跟随。
国事为重,军机为先!
所以,李世谟唯一能做的,便是借着大雨偷偷来和自己这位兄弟打个招呼。哪怕让他早些做点准备,也是好的。
雨水渐渐停了,虽然雷声还时断时续,但被狠狠砸过无数遍的泥土上已不再有水滴落下。雨后,空气显得格外清新,让人忍不住想钻出营帐痛快呼吸一口。
李昭踩着松软的泥土,踱步走到校场的边缘。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的。他依稀也能猜得出这件事背后都有哪些人的影子,但他比李世谟更加无力,除了应对之外别无他法。
好在,他还有一点时间,而且他也不算全无准备。这件事总要好好筹划一番才是。他想了想对身后同样出了营帐的众人叫道:“来!比武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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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县,赵家本宅。
雨后,庭中绿意盎然。细小的水滴还在屋瓦上不断滴落,在窗口形成一片小小的水帘,此时捧着书本坐在窗口看窗外,自有一番涤荡胸襟的轻快感。
赵德阳将书本攥紧负手站在窗边,有些贪婪的呼吸着空气,意态娴静。
而在他身后,赵德章却有些坐立不安,他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兄长,你到底有什么办法还不肯说与小弟听听么?咱们赵家连丢了这么大脸面,却连那个商贾子一根寒毛都伤不得,这家族威望还如何……”
“三弟!你的心乱了……”赵德阳叹了口气,放下书本在赵德章身前坐下。
赵德章一脸不耐,他很想拍着桌子冲自己这位兄长好好宣泄一通,问问他:被人在脑门上敲了一棍子到底舒不舒服,怎么就能忍到现在?
可他到底没有如此放肆,他知道现在他已经很难再撬动家中资源,而即便撬动了资源他也未必能做些什么。但他就是忍不住的心焦、心急。
看着窗外渐渐放亮的天色,赵德阳颇有些期待,这般天气下是该有彩虹才对。
他是个懂生活的人,此时就该慢慢品着香茶,嗅着雨后气息,看着天边彩虹慢慢悟着圣人道理。可惜,世间人总不似他这般从容。
赵德阳想了想,对赵德章道:“此时时间也差不多了,告诉三弟你也无妨。”
“哦?大哥快说说。到底你做了何种安排,为什么一直要等到现在?可急死某了!”赵德章还是没忍住,手掌轻轻拍了拍桌子,看得赵德阳微微蹙眉。
“某替那李昭上了一道推荐。”
“推荐……推荐?怎还给他推荐?推荐了什么?”
“推荐这李昭忠肝义胆,一心为国。推荐他有勇有谋,在武历逻之战中侦查有功。更推荐他身手敏捷,武艺绝伦,乃是国中勇士。”
“兄……兄长!你糊涂啊!”听到这,赵德章有种心态崩溃的感觉,他用力拍打着桌案不解道:“大哥,你是不是被那一棍子敲傻了?他李昭是咱们的仇人,怎还能替他说这等话?这不是……这不是……”
“三弟别急,这还不止。某还动用了赵家的关系。刚刚那番话某不止说给了一个人听,也不止在让一个人传,这几天时间里,这蓟县城中、百官耳中、左翊卫军中已经有很多人都听到了。”
赵德章霍然起身,竹制的胡凳被他猛地带起,在地面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但忽然,赵德章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明悟般试探着问道:“大哥,那夏侯公子……”
“他也在帮忙出力,而且某还听说,他给了宇文家的宇文承基公子不小的贿赂,就是为了让他也跟着推荐李昭。”
赵德章心中震撼,但却没再急着发泄什么,如果这么多人都在做同一件事不大可能是他们都疯了,只能是自己还没想明白。
可这般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心中隐约有一丝思路,可到底抓不住那点灵感。
赵德阳没有故意拿捏悬念,他对赵德章只说了三句话,立刻让对方明白了整个布置。
“大军东行必先侦查。”
“辽水要测宽窄。”
“辽东城要测虚实……”
“某懂了……原来如此!”赵德章豁然开朗,此时窗外的彩虹恰好被勾勒出来,显得绚丽无比,一如赵德章此时的心情。
他哈哈笑道:“兄长高明啊,这是‘郑伯克段于鄢’!把他捧得高高的,让他不得不去这必死之局!”
“不……”赵德阳纠正道:“三弟不要太过想当然,此事确实凶险,可以说凶险异常,九死一生并不为过。可是,却并非必死的。大军总要获得情报,也总会有人把情报带回来,你怎能保证带回来的人一定不是那李昭?”
赵德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重又坐下又是百思不得其解。赵德阳微笑看着窗外彩虹,写意道:“无需过多思量,这件事某做了其他布置。只是这件布置暂时也不可对你言及而已。”
“为何?”
“因为三弟你的心现在乱了……安心。此事已是万全,那一棍子确实给某提了个醒。智珠在握的感觉确实不错,可……总要想到意外的。”
赵德章压抑着打人的冲动,看着高深莫测的兄长只得行礼告退。回到自家宅院,他又将两个侍女都唤进了屋子,随后恶狠狠的将房门关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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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朔宫城,明德殿内。
兵曹郎斛斯政捧着一份奏疏递到了宦官手中,对高坐上首的皇帝禀报道:“陛下,左翊卫大将军奏疏至,言及侦查辽水及辽东城一事。”
杨广端坐着,从宦官手中接过了奏疏,他一边看一边对斛斯政问道:“斯政,此事……你如何看?”
同样坐在下首的兵部尚书段文振眉头一挑,斜瞥了斛斯政一眼,若有所思。
斛斯政并未有受宠若惊的局促,只是依旧条例分明道:“许国公老于行伍,所做安排并无不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军迄今尚未集结完毕,此时遣人往辽东‘相敌’正当其时。
“不过,高丽逆臣怕已有应对,此行所派人选务必智、忠、勇皆全,否则难当此任。并且,当遣多队并行,以免一队覆没,累及军机。”
杨广听着微微点头,对他道:“斯政且退下吧,朕自与段卿议论。”
“臣告退”斛斯政对杨广行了大揖礼,又复对自己的上司段文振行了礼,而后倒退着走出大殿。
“元起公似有话说,可是觉得斛斯政所言哪里有误?”杨广依旧在看宇文述的奏疏,很随意的对段文振问道。
段文振叉手道:“陛下,斛斯政所言并无不妥,此事……若是现在做,也只得如此行事。许国公挑人的眼光不差的,该不会有什么纰漏。不过,陛下,这斛斯政其人……”段文振欲言又止。
“但讲无妨!”杨广接过宦官递来的朱笔,在奏疏上挥毫写下几个字。
段文振道:“这斛斯政看似干练,可……性情内实险薄,陛下任他为兵曹郎可再观察观察,但切不可委以机要。”
杨广不由得一哂,放下奏疏起身道:“元起公也不需过虑。这斛斯政生的丰神俊朗、一表人才,且器干不俗。这些你也都看在眼里的,毕竟是年轻人,且先锻炼一番。好啦,你身体抱恙,不要过于辛劳,早早回家安养为要。”
段文振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杨广已被小宦官引走了,他依稀只听到“唐国公献的骏马……”几个字。他轻轻一叹,忍住剧烈的咳嗽,冲着皇帝离开的方向行了一礼,也自行退去。
另一个宦官自去几案上收拾奏疏。那刚刚被御笔批过的奏疏上墨迹未干,他只好一边看一边轻轻吹着。
在奏疏上,“李昭”这个名字下,御笔写的分明是个“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