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那小儿今日做了什么?”
崇德里赵宅书房灯火明亮,相貌有些粗豪的家主赵行本衣着丝绸端坐在几案后,一边品茶一边听着家中仆役汇报,悠然自得。
一位仆役嗫嚅着不敢开口,另一人却连忙低头叉手唱喏道:“回郎君,那李家小儿今日仍是在东市闲逛,不过……他似乎发现了某等盯梢,有安排一个护院来阻拦某等……”
“嗯?”
赵行本放下茶具,眉头轻轻蹙起不怒自威。
他沉声问道:“他可是趁机去了县衙?”
那说话的仆役赶忙回道:“某等怎敢坏了阿郎大事?请阿郎放心,某等守的严密,决没让那小儿靠近县衙一步!”
赵行本脸色这才缓了缓,重新抬起茶具道:“如此甚好……想那李家所带钱财怕也已不敷使用,再有几日也该回去了。到时候你记得派人去还他们两匹驴子,货物嘛……”
那仆役赶忙道:“退他们廿一便可,便说是阿郎费尽心力从府衙讨要回的,他还得谢谢咱哩!”
赵行本哈哈大笑,挥手令两人退了出去,而后自己倒是长长叹了口气。
吞下李家妇孺这点钱货不是什么难事,不会让他有什么成就感,反倒心中确实有些过意不去。
可官府催课甚急,若不吞了李家的财货便该他赵行本家伤筋动骨了。
何必呢?
再说,这件事背后还有那位大人物的授意。做成了,他自可拥有更大更长远的好处。他没有不做的理由。
想到这,他倒觉得与李家两个女子相比,那装傻充愣的李家小儿更为有趣。
挨了一棍后居然开窍了。
两日前竟是直接到了赵宅,请托他遣人去照料那几头驴子,说什么自小养大有感情了……
这点小伎俩或许骗得了旁人,又岂能骗得了他赵行本?无非是旁敲侧击想知道那些驴子还在不在赵宅罢了。
自己几句话便将其轻松应付过去,还亲自送他出门,迫的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认了那些牲畜的损失。
还知道找人拦下盯梢……呵,你却不知,那县衙里已经被我打通了关系,你没去成倒好,若是费尽心力去了……
看看吃挂落的究竟是谁……
赵行本推开屋门,扫视了自家院落一圈。
眼见宅邸广阔、东西两院妻妾安好、多子多福,他不由得会心一笑。
作为赵氏的偏房之一能取得今日家业可真的全凭自己,今后富贵……
亦如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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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万籁俱寂,此时的客栈里只有那三头驴子偶尔会叫唤两声,打两个响鼻。
赵芸茹房间的灯却仍然亮着,映出窗纸上两道婉约的身影。
李雪琪换了一身淡黄襦裙坐在房中的胡凳上,紧紧抿着嘴唇,通红的双眼始终盯着屋中另一位丽人。
而她的这位姨娘此时十分安静,双腿叠放坐于床边双手同样叠在膝上,眼中透着深沉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李雪琪开口对赵芸茹说:“姨娘,我今日又去寻了阿耶早先说过的两家人。
“可那汪家、钱家都不等我把话说完,他们就说‘爱莫能助’……阿耶在涿郡所有的人脉我都已拜访过了……
“事到如今,您该看出来的……这件事说是朝廷征用,可背后怕也有那赵行本在作祟。”
赵芸茹凄美一笑,伸手捋了捋鬓边的秀发,叹气道:“看出来了又如何?这涿郡第一势大的乃是范阳卢氏,可他们主要在涿县定居,不事商贾贱业,且这等望族世家哪里是我们这等小门小户高攀得起的。
“而在这蓟县城中便是涿郡赵氏根深蒂固,那赵行本在蓟县经营多年与县衙怕是也有些关系。
“如今他便是笃定了我等客行于此无可奈何……若是郎君在此或许还有转机,可现在……”
李雪琪蹙眉道:“可姨娘你也是涿郡赵氏出身,难道一点办法也无么?”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有些不太客气,但连续多日不断奔走联络却一无所得,确实已磨灭了她的耐心。
赵芸茹叹气道:“若真是赵行本在背后捣鬼,他便是算尽了我们能用的手段,哪里会给我们留下办法?汪家、钱家,他们为何爱莫能助,大姐不也都清楚么?
“我娘家原本便只是赵氏旁支偏房而已,我更不过一个庶出女。嫁女如泼水,我而今已是李氏妇,如何能说动族中人去损赵家的利益?”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对李雪琪道:“大姐,事到如今,便该当机立断了。”
“如何当机立断?”李雪琪霍的起身。
她转头看向赵芸茹道:“姨娘你又不是不知,家中为了完课献马已是浮财扫尽!这次行商涿郡已是阿耶拼了命挤出的本钱,我们若是这般回去……”
屋中一时无言,两位女子一站一坐两两对视着,仿佛雕塑般一动不动。
许久,赵芸茹叹了口气款款走到李雪琪身旁,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对她温言道:“大姐,我知你素来对我不喜。但你是机敏人,否则郎君也不会让你随我等来涿郡。
“你该知道的……事已至此,不可再久留了。今日……粮价已涨至斗米三十五钱。”
李雪琪揉了揉眼睛,饶是心中再有不甘听了这番话也不得不思考此中厉害。
李家此次行商涿郡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念头来的。
李昱也知道自家长子不太靠谱,便央使赵芸茹随行帮衬,又让善于计算的女儿跟随。
除此之外,还派出了家中最为老练的账房、护院。求的便是此次能够赚上一笔,稍稍填补买马完课后的局面。
却不想,现在非但没赚到,连本钱都有要赔个干净的趋势。而且越是滞留涿郡便越是凶险……
李雪琪点了点头,说:“姨娘不必劝说,我晓得厉害。明日我陪董账房去拜访汪掌柜,争取余下的货物明日就能低价脱手,我们尽快结算离开。”
赵芸茹也点头道:“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只得如此了。明日换了钱,我们可去城外农家买几头下等的骡子,能聊作代步便可。最迟后日启程,凭着剩下的万余钱该是能勉强撑回洛阳……”
“若是剩下的货物卖得好,该有一万三千四百多钱,其中八千多‘肉好’……”李雪琪心算飞快,立时便给出了精确的数字。
可她同时也算了清楚:这样一来便不止是折本,是将本钱都赔的一干二净了呀……李雪琪在心中哭喊着,终于又有泪水夺眶而出。
她哽咽的说着:“去岁洛阳便有好些人家因买马而破产,咱家好歹撑了过来,却不想……”
赵芸茹闻言也闭了闭眼睛,此时却只是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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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院之隔的客房里,李昭则是剑眉微蹙,看着正在摇曳的灯火微微出神。
他准备铺垫了这么多天,明日即将把所有的布局掀开,可事到临头时他却莫名有了些心慌。
就好像第一次独立代理、独立上庭前的那晚一样。
他控制不住自己,在脑海中反复将已准备好的证据一遍遍的梳理,力求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哪里还有纰漏么?
赵行本会不会在太守府也安插了耳目,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底细?
不!不太可能。
赵行本只是赵家偏房而已,有几个地痞流氓布防、买通县衙里的关系已是极限,哪里还能在郡衙也安插耳目,他又不是锦衣卫头子。
可他今晚确实没派人来,是我把他想得太聪明了?
郡衙和兵曹那边会不会有意外?
赵行本是否有可能解决自己这次的布局?
自己来的时间太短,事情太过仓促,否则该会更加稳妥才对……
李昭不喜欢不确定性,也因此他团队中的律师和助理们常常被他的谨慎以及心血来潮折磨的苦不堪言。
但来自客户的极高评价和满意度却是铁证,它们说明了李昭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忽然,李昭醒起了什么,立刻便起身冲到自己的包袱处一阵“抄家”式的翻找。
“念想……那个念想……哪去了?”好半晌,他忽然“哈哈”一笑,将一束线团紧紧攥在了手心中。
他看着被自己动作带的摇曳不定的火苗勾了勾嘴角,喃喃道:“再加上它……就该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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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露,晨钟宽广浑厚的声音响彻整个蓟县,将这座古老却又忙碌的城市唤醒。
朝食刚过不久,涿郡兵曹参军来到了赵宅门前……
听闻兵曹参军上门,赵行本是有些意外的。
他平日里多是和县衙各佐官、吏员打交道,这郡衙高官他平时连孝敬都不好找门路,只听说族中正房在维护着关系。
今日这从八品下的大官突然临门,他还真是摸不到头脑,不知其所谓何事。
急促间他只从管家口中得知这位兵曹乃属琅琊王氏。
赵宅大开中门,赵行本亲自到门口将那位身材高壮的兵曹参军迎了进来。
“虚礼便免了吧……”留着一副漂亮胡须的兵曹淡然开口,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寻了主位坐下,威仪十足。
他看了赵行本一眼,道:“听闻你也出自涿郡赵氏?”
赵行本弯腰行着叉手礼,谄笑道:“上官所言极是,某家乃是赵幽穆王迁一脉,汉先祖讳贡,曾任琅琊太守,故而某家与王氏也算有些渊源……”
“莫要乱攀渊源……”王兵曹蹙眉打断。
随后他砸吧着嘴道:“昨日有洛阳李氏子昭来郡府,说他打算捐献战马若干于朝廷,且那战马早已寄存于你处,今日本官奉命前来点验接收。
“战马共有多少、毛色如何、是何品种、马齿几岁你着人详细说来,另马在何处,现在带本官去看。”
“战马?”赵行本一脸惊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事情转变怎会如此突兀?
待回忆刚刚话中“昨日”“郡府”两个关键词后他才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心中已打定主意——晚间就敲断那两个仆役的腿。
但他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对王参军叉手道:“兵曹在上,草民不敢欺瞒,这战马一事纯属子虚……”
“兵曹,那李昭在宅院外,说来配合兵曹点验战马。”兵曹带来的一个小眼睛的佐吏忽然来报,打断了赵行本的话。
王参军无所谓的点点头,说:“让他进来。”
这么巧?不,是这小子设的局!
赵行本心中想的明白,有些可惜没能昨晚就得到消息,否则他能多做许多安排,不至于被这小子突袭至此颇为被动。
不过他也只是略有担忧并不慌乱。
他本就不曾见过什么战马,那不过是二十头驴子,当面对质之下他不觉得有何危险。
那李家小儿不过是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而已。
他此时至少有一半心思在想:如何借此机会与眼前这位出身琅琊王氏的兵曹攀上关系,今后可以为自己提供哪些助力。
不多时,一身皂衣、剑眉星目的李昭大步走入堂内,端正的冲王兵曹行了一个大揖礼。
王兵曹本因李昭一身皂衣蹙起了眉头,看到这个礼后稍稍舒展。他回了个拱手,但仍随意问道:“尔便是所谓洛阳李氏的李昭?”
“禀上官,正是,某洛阳李氏乃是赵郡李氏支脉。”李昭不卑不亢的说着早已编好的瞎话。
赵郡李?
这个字号多少让王兵曹有所正视,他指了指在西边赵行本下方的一处座位,用此间主人的口吻道:“且坐吧……”
赵行本则在一旁看的皱眉。
什么“赵郡李氏”?从来没听李昱说起过!若是所谓“洛阳李氏”有这等后台和背景自己又岂会对他们下手?
但赵行本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当务之急是先把所谓的“战马”解释清楚!
他在刚刚极短的时间里已看明白了李昭的谋划:诈称捐献战马,通过郡府施压,逼迫自己承认私吞了李家财货牲畜。
呵……这黄口小儿未免想的简单了!就凭他几句话想要无中生有、指“驴”为马?
赵行本叉手对王兵曹道:“兵曹在上,刚刚所言‘此子将战马寄存某家’实属子虚乌有啊,府衙大可派人在某家中查验,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嗯?”
王兵曹的眉头再次深深蹙起,脸上已挂着明显的不虞之色。
显然,他不喜欢意外,他转向李昭时脸上已有了些许责备的意思。
李昭先是故作惊讶,随即似一边思索一边斟酌,不疾不徐的接过话,道:“禀兵曹,某家虽为商贾,但毕竟算是赵郡李氏远支,自幼读书,家教切切——‘忠恕而已’,实不敢欺瞒朝廷令家族蒙羞。”
一句“忠恕而已”登时惹得王兵曹双眸一亮、频频点头。
而“赵郡李氏”这块牌子似乎也存在某些魔力,已是让王兵曹脸色舒缓了些许。
赵行本擅长察言观色,见状后立刻抢道:“难不成某‘涿郡赵氏’就会欺瞒朝廷,真假如何一查便知!清者自清,某家自有坦荡底气!可若是有人寻机诬告,某赵氏也不是旁人可随意拿捏的!”
赵行本一边说一边扭过头直视着李昭,他在用气势对后者施压。
一个不过是十六七岁的毛孩子而已,居然还敢如此兵行险着?此时只消他表情、动作稍有慌乱,那本就不存在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然而,那李昭同样直视着赵行本,脸上依旧只是挂着标准的微笑,淡然开口道:“兵曹在上,如此便请查上一查。
“某家高堂前些日子寄来信件,言‘已耗费近半家产增购战马,只为朝廷东征,荡平高丽宵小’。
“而今,赵生一口‘子虚乌有’便要将事情遮掩过去,那草民便枉为人子矣。草民今日来的匆忙,未带账簿,也请兵曹恩准某着人去取。”
王兵曹思索片刻,对李昭点点头道:“既有账簿那便取来一观吧。”
说罢他对随行吏员招了招手,道:“既然赵家也已同意,那便去仔细‘查查’清楚。”
王兵曹对佐吏咬了下重音,后者心领神会,又隐蔽的瞥了李昭一眼,立刻招呼其他随员向赵家各处而去。
行经赵行本身旁时那吏员叉手笑道:“如此便请赵生见谅。”
赵行本见兵曹和随员如此反应忽觉不对,他蓦地生出一阵恐慌,想到了自己刚刚忽略的一种可能下意识看向李昭。
果然,他发现后者对他笑了笑向僻静处使了个眼色。随即李昭向王兵曹告罪一声,佯作出恭径自行向门外僻静处。
赵行本眉头紧锁,但此时确实不敢大意,同样告罪一声,匆匆吩咐管家让其告知家小安顿。而后便追着李昭到了厅外僻静处。
他忍着心中焦虑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抢先开口。李昭却随意笑了笑,对他道:“您猜的不错……”
赵行本心中咯噔一下,故作不知的反问:“我猜了什么?”
“在进门之前,某便与王兵曹见了面,也聊了聊,定下了某刚刚何时进屋,又应当在您面前如何言语。
“要的,便是您情急之下所谓的‘自证清白’。”李昭毫不遮掩的说出了本应放在桌面之下的安排,而后便一脸平静的看着赵行本。
果然!
赵行本按耐住怒气,低声问道:“贤侄何至于此?我为李家事奔走多日……”
“赵伯父,这就没意思了!”
李昭打断赵行本的试探,瞥了屋中老神在在的王兵曹,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李家二十头驴子还回来,您扣下的所有货物作价十二万钱赔给某家,某会和王参军说明只有两匹战马……”
赵行本气笑道:“贤侄可真会说笑,你红口白牙碰一碰,就要我赵家拿出十二万钱?”
李昭摇了摇头,纠正道:“不,赵伯父。这十二万钱只是给某家的。那两匹战马您要自己想说辞是丢了还是死了,至少要给郡衙二十万钱,而打点这位王兵曹和他的吏员至少要三万钱,然后某可以协助您摆平此事。对了,给某家钱币只要‘肉好’。”
“嘿……”赵行本气极反笑,已懒得和李昭多说什么。他一抖衣袖便要回到大厅里,他没理由陪一个失心疯的家伙一起疯。
然而,就在他走近门口时,他忽然看到郡衙吏员从后院回来,手中还捧着一捆线绳,他初时还没看仔细,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一捆马尾毛!
这!这不是他家中之物!
“那是上好西域战马特勒骠的马尾毛,您不必想说辞了,涿郡市面上可没这般好马。”
李昭踱步到赵行本身旁,小声道:“您当太守是何人?秉公执法、与民秋毫无犯?呵……您该听过这句话‘宁饮三斤醋,不见崔弘度’,当今的太守崔弘升可是那位的亲弟弟……”
赵行本浑身一震,但很快便咬牙切齿道:“诈我!?我赵行本行商大隋数十年,岂是被吓大的?小子,你别忘了我身后可是涿郡赵氏!抛开涿县的卢氏不谈,在这蓟县城中就属某家树大根深,即便太守……”
“别总骗自己了赵伯父”
李昭伸手拍了拍赵行本的肩膀,叹了口气道:“人把谎话说得多了,有时真会连自己都信的。
“某家也是偏房,平日里无非给家族贡奉罢了,还真当家族会为了某等这种人与官府放对?
“而且,赵伯父您既然在涿郡多年,自然也该看出——此次陛下东征……这涿郡官府压力几何?
“临朔宫在翻新,整个北城都在大兴土木!征商税、征民夫、征骡马,铁匠铺的黑烟就没停过!您觉得现今官府缺不缺钱?”
赵行本视线微微右移,旋即眸子左右快速转动几次,他复又直视李昭,忽然嘿嘿笑了笑,重又聚拢底气。
他笃定道:“那又如何?我大可主动献出近半家产,不好过受你这小儿逼迫!?再说,区区一束马尾毛而已,凭这些就想诬陷我,会不会太儿戏了?”
李昭没急着说话,伸手下屋中指了指,赵行本扭头看向屋内。
恰好,另一个随员正向王兵曹禀报道:“回兵曹,宅院后确有一处巨大马棚,但此刻仅有健驴二十头在槽中,并无军马。不过……”
“不过如何?”王兵曹拿着官腔问道。
吏员道:“不过卑职在四周街巷都问了问,那些小贩、民夫还有居民大多指称‘半月之前,确有几匹骏马混在健驴之中被赶入了赵宅’。”
“嗯!?”
赵行本愕然看向李昭,他怒意勃发却一时不知是否吏员在撒谎?
若非如此,李昭是如何买通四周街坊以及如此众多小贩、民夫的?
李昭凑到他耳畔,道:“别急赵伯父,您若是再等等,一会儿吏员还会带回更多的信息——东市、西市,会有更多的商人、民夫都会替某作证。
“他们都会说,半月前看到某李家商队带了几匹骏马夹杂在驴子队伍中。
“沿途还会有更多小贩、居民跟着指证。最后所有人都会说李家商队进了赵宅,绝大部分牲畜又都被留在了赵宅。那您若是王兵曹,您会觉得战马在哪里呢?”
“收买!伪证!无耻!你这小儿!怎……怎么可能……”赵行本怒意勃发,可旋即就被打断。
“赵伯父,说话要负责任的,可不能随意诽谤。相信某,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收了某家钱货,您应该知道的,某家哪有多余的钱财去收买如此众多的证人。他们都相信是自己亲眼所见,所有人都会言之凿凿!”
“不可能,怎会如此!?”
“因为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对于和人们并不利害相关的事情,人们顶多记下一个印象,几天后这个印象就会模糊掉。若是此时再有人从旁输入些信息,那本就不算牢靠的印象便会走样,而一旦又有人问起这件事……呵呵,这个走样的印象在反复回忆之下就会变成‘事实’。”
“……”
“另外,赵伯父不会忘记前几日您送小侄到了门口的事吧?”
“……这也是你提前算计好的?”
“谈不上算计,实话实说而已。不过那些摊贩如何理解‘那些牲畜’、如何解读‘为国征战’可就不是小侄某能干预的了……”
赵行本伸手扶住了廊下的柱子,神色一时间有些恍惚。
说到这,李昭忽然伸手搭在赵行本肩上,语重心长对他道:“赵伯父,话说的已经差不多了,没多少时间供您犹豫了。
“一会儿,账簿就会被‘取’回来,而实际上某的随从随身带着两本账簿,一本记载着‘战马两匹’、一本记载着‘战马八匹’。
“没错,都是某提前作假作好的,可惜啊,写的数量再多就太过虚假了,一眼便能被看穿,所以最多八匹,也足以榨干您所有家财,再在这基础上把您全家老小都发配为奴。
“别,赵伯父,冷静下来!现在发怒是最浪费时间的事情,您是个成功的商人,现在最该做的是处理危机,是解决问题,对不对?
“别那么看着某,咱们彼此彼此,某不过是以您对待某家的方式对待您罢了,您怎么还能生气呢?”
赵行本胸膛剧烈起伏着,双拳已攥得发白,可此刻确实不敢稍动。
他死死咬着嘴唇,下唇上已然有了一丝血痕,他脑海中此刻无数的信息在飞快的碰撞着、拼凑着、重组着。
太守崔弘升、崔弘度的弟弟、东征在即、府衙缺钱、所有证人言之凿凿、马尾毛、传言、特勒骠、后院的驴子、王兵曹、自己只是赵家的偏房……
被算计死了!这次真的是被算计死了!
赵行本闭上双眼好半晌,他缓缓将眼睛睁开沙哑着声音问道:“十二万……十二万‘肉好’给了你,你难道就能救下赵家?官府难道不会攥着借口继续对某家敲骨吸髓!?”
李昭左右看了看,脸上笑容更盛,语气却愈发诚恳,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愈发具有说服力
他对赵行本道:“赵伯父勿虑,您往日里行商虽多,可想必未曾读过《大业律》。这《大业律》中是有‘斗讼’、‘诈伪’之别。若没有某的说辞,您欺瞒朝廷、私匿战马那往小了说是诈伪,往大了说可论‘欺君’至十恶之罪中的‘大不敬’。
“若是愿意听从某家之言,则今日之事不过只是尚未至官府的‘斗讼’。而且只有两匹战马,您把钱凑够了再把王兵曹和他的随员打点满意了足以搪塞过去,破财消灾嘛,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没了还可以再赚,总好过家破人亡不是?”
赵行本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可显然李昭的一番利害分析已是让他动摇。
可这才多久?
即便从王兵曹进门算起也不过半个时辰,就这么短短时间里他就要面临家财荡尽的下场?
不论怎么想他心中却着实接受不了,一时间悲从中来,眼眶都忍不住发红。
“明明今早……今早之前都还……”赵行本声音哽咽着,看着李昭却再说不出话来。
李昭表情似乎有些怜悯,他感叹一声道:“这样吧,某看伯父您也只是一时糊涂,无非初犯。赵、李两家毕竟相交已久,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是不是?官府那边的钱是肯定省不下来的,但谁让某是您的贤侄呢?这样,伯父您给李家的钱币只消十万钱,十万钱足矣。能余下两万钱,便算作小侄和李家的心意,权用作伯父您安顿家小。”
赵行本一把攥住李昭的手掌,他嘴唇嗫嚅着,两行清泪划过已有法令纹的脸庞,最终只道出了一句话:
“多谢贤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