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车辙……好像不对吧?”看着劫粮现场凌乱的车辙,李昭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当然不对,这就是空车刻意压出来的!运往怀远二镇的都是军粮,军粮每车至少三石,你看这里对比一下。
“因为土壤湿润的缘故,这草丛里压出的车辙盗贼们没来得及抹去,这才是正经车辙。”
只谈论技术细节时,李世谟显得相当可靠。
经李世谟这么一说,李昭便看明白了现场的情况。
盗贼们在稍远处路旁的草丛里埋伏,等运粮的民夫们抵达后一拥而上。负责押运的官军没有准备,慌乱中被杀退了,而民夫们则一哄而散。
盗贼们卸了几辆车,故意伪装向西南逃跑的痕迹,实际上主力押着粮车早已向其他方向转移。
但李昭稍有些奇怪,盗贼们为什么愿意花这么大功夫来布置假车辙?
要布置假的,首先是要把真的痕迹隐藏掉,难不成……
李昭微微点头,心中有了些想法,但并未急着透露。
他记下了押运粮草的一些细节,也代入到运粮官的身份中开始复盘,看若是自己负责运粮如何才能避免这般下场。
当然,正主运粮官其实离他们不远。这已是短时间内第三批被劫的军粮,而且情形也更为恶劣,所有军粮连同粮车一并被劫。
前两次只是被抢走几个粮包而已,已经引得皇帝龙颜大怒,指派李景前来处置,还不知这一次的事情传到涿郡会是什么后果。
这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西行的溃兵连带着民夫刚好被东行而来的李景一行人遇上,也便被要求着带回了“案发现场”。
此时,真正的运粮官正在向李景禀报着当时的细节:“大将军,这当真不怪末将。那盗贼突然杀出,这里,这里,都是人……漫山遍野,足有数千人!末将仅二百兵卒,拼死……”
李景不耐的挥手打断,对他道:“少与本将胡扯!这渔阳郡能养出数千人的盗匪?你还不如说让渔阳郡的鹰扬府上下一起去向刑部请罪!你当我右武卫大军是摆设吗!?”
留着八字胡的运粮官额头见汗,连称“不敢”。
李景哼了一声,又问盗匪逃走的方向、兵器铠甲、方言口音,那运粮官却是一问三不知,还总想请李景“借一步说话”。
李景懒得理会他,自吩咐亲兵去与民夫兵卒们问话,随即冷声对运粮官道:“本将暂摄渔阳诸军事,奉命讨贼。你部失了粮草已是戴罪之身,本将着你部随本将去剿匪,将功补过!”
“这……大将军,卑职可尚未被定罪啊……”运粮官转着眼睛没有正面答应,而是搪塞了一句,显得颇不情愿。
一旁,冯孝慈见了嗤笑道:“你莫不是想把责任丢到那些民夫身上?想让他们再缴一批军粮过来?这样你部就没了罪责?”
李昭在一旁听得脑门青筋直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还能这么玩?
这运粮官芝麻大小的权力而已,就能这么为所欲为的不当人?诈他的吧?
那运粮官却是骇得退了半步,脸色极为尴尬。
好嘛……
李昭一时无话可说,只想丢一个诸葛村夫喝骂王司徒的表情包。
运粮官眼见被叫破了心中所想,连忙压低声音对李景等人道:“大将军,且容卑职分说两句。这不是卑职贪生怕死,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那盗匪早已逃的无影无踪,连去处都不知,去何处剿去?卑职责令这群民夫再缴一批粮食便是,他们岂敢说个‘不’字?
“这般一来,大军粮草无碍,大将军也免得奔波之累,两全其美,大家各取所需便是……”
李景没有多话,面无表情的拔出了腰间宝剑。
那运粮官登时脸色惨白,他结巴着道:“大将军!卑职乃是罗艺校尉乡党,与右武卫也算有些渊源,况且某家乃是云阳刘氏……”
话未说完,李景已经手起剑落。
锋利的宝剑轻易割断了运粮官的喉管,在李景的运力下又进而切断了他的颈椎,戴着头盔的脑袋离开了身体。
有鲜血喷涌而出,漫天红雾,却被李景轻巧的躲开了。
眨眼而已,李景已经斩杀了这位云阳刘氏的运粮官。
“贪生怕死之辈,还敢在我面前如此饶舌?”李景冷冷说一句。
身后,两百运粮兵卒都骇了一跳,俱都跪倒在地,纷纷告饶。
李景将剑身抖了抖,对冯孝慈和李世谟道:“你们分别整军,不等侯莫陈乂了,就带着这群兵丁,我等先去破了贼众再说。”冯孝慈两人立刻应命,转身去安抚整编运粮兵。
李景随后对李昭扬了扬下巴,剑尖指着死尸道:“这家伙也是个队正,但家中恐有些背景,所以这身披挂还算不错。”
李昭看着已经身首异处的死尸,心中一时腹诽不已:知道对方家世不错还就这么砍了?李大将军还真是性情中人。
不过他来了这几个月,回忆着法制史的知识也算弄明白了:这大隋朝的律法不能说没有,相反在立法技术上师承《北齐律》已是相当的有水准,算是为将来的唐律打了蓝本。
但是,再好的法律也看执行。在这个时候法律碰上了权贵就基本可以当屁放了,以李景这等煊赫身世,还真不会把什么云阳刘氏和可能的麻烦放在眼里。
李景继续道:“这副两裆铠比不得明光铠,可到底是铁甲,比你这一身皮甲好多了。你与这厮身形相类,穿的住,这身披挂就送你了,自去换上。”
李昭听得挑眉,心中确是一喜,连忙道谢。
这年头府兵出征,盔甲、兵器都得自备,隋朝武库是紧着内军和各部精锐的,普通兵士想趁一副好披挂可得花不少钱。
眼前这无头运粮官一看就是有不错家世的,身上的两裆铠保养得宜,几处配件还能反光,必属精品,确是保命的好装备!
那尸身刚倒下不久,因为体内血压还在鲜血依旧呈喷射状,倒是没弄脏铠甲。
李昭毫无心里压力,飞快剥下了甲衣和内里的皮衬,连死尸脚上的靴子都没放过。
他此时脚上的布鞋只穿了不到两个月,可此时已快破掉了,这还是在他时常骑马不太走路的情况下。
将无头尸体扒的只剩里衣,李昭又嫌弃的从滚落的脑袋上取下头盔来,自顾自在一旁换装。而李世谟却已带着几名亲兵走了回来。
“父亲,都问过了,兵士和民夫们都说那些盗贼大多是涿郡口音,有点像是上谷人。
“其中有大约二十几人持有利器,其他人大多只拿着农具或者木棍,该是有三百多。但是逃跑方向确实没人说的清楚了。”
李景忍不住蹙了蹙眉头,下意识反问道:“没一个人看到?”
李世谟用脚尖踢了踢运粮官的脑袋,满脸鄙夷:“当时骤然遇袭,这运粮官自己跑了不说,还一路大喊让兵士们保护他。民夫们自不肯留下等死,也就一哄而散,后来才在路上被他给一一收拢。”
李景闻言愤愤,一脚将那人头踹飞出去,骂了句脏口。冯孝慈提醒他:“将军,不留个尸首,怕那刘家人……”
“老子报他个力战殉国,惨遭贼众分尸,对得起那狗屁刘家了。”
李景不耐的踱步起来,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这“巨梁水畔”可不是某一个具体地名,只是说在巨梁水的河边,若是沿着巨梁水溯河而寻,怕是要找上旬月。
李昭左右看了看,刚刚那个灵感再度涌现,他叉手对李景道:“大将军,某或许有办法能找到这伙贼人。”
“哦?说说看!”
“大将军请稍待,某去问他们几个问题就回……”
李世谟好奇跟着李昭,问道:“贤弟,某刚刚问了一圈,没什么线索,你还打算问什么?”
李昭笑了笑:“兄长稍待,一会儿便见分晓。”
李昭没有去问众人盗贼逃跑的方向,他相信李世谟肯定会确认仔细,他想知道的是其他信息。
李昭作为律师,免不了也要做些取证工作,而且做企业内部舞弊案件时,调查能力是必不可少的,他多少有些技能在。于是,李昭循着思路开始了调查。
他先问了兵士:本队人马以及这些时日来的运粮规律,又问了前两次被劫军粮的时间和位置。
转而,李昭问了民夫推运粮车的速度,还有每日的行走距离。
之后,李昭便寻了处干燥的地面用树枝开始写写画画。李世谟去看了一眼,发现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符号,不禁对李昭的行为愈发困惑。
不一会儿,李昭拍拍手站起身来,向李世谟索要了舆图。
不过,他很快脸又皱在一起,这没有等高线和标尺的地图他还真不会看。
请教了李世谟一番后,他带着舆图向李景回报:“大将军,那伙贼人大概率在此地。”
概率?
李景等人听得迷糊,勉强能懂李昭在说自己也不是十分确信。
可看了他指的地方,冯孝慈先出声质疑道:“贤侄,这里可是一片沼泽啊!”
“不错,我猜贼人的藏身之地,就在此处。”李昭指了西南方一处画了写些水波纹的地方。
李世谟忍不住插嘴:“何以见得?贤弟,你就问了几个问题,鬼画符一阵就能知道是这里?”
李昭回道:“某刚刚问到,第一次粮草被劫发生在十日前,第二次间隔了五日。劫粮的地点,第一次发生在距此地向西南二十里外,第二次发生在距此地西南八里外。”
“贤弟是说……这三次劫粮的地点是在逐渐东移?”李世谟有些开窍似的道。
李昭肯定的点了点头,继续说:“劫军粮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前两次运粮官应对尚可,贼众只劫去几个粮袋,却被杀了不少喽啰。
“但他们还是要来劫粮。这很可能说明他们必须来劫,不劫军粮可能自己就要断顿了。那某等不妨代入到这群贼寇的视角看看,若某等就是这群贼寇,三次劫粮地点会怎么选?”
李景还是听得迷糊,不过上位者不轻易开口的习惯让他保持着沉默,好似已经洞悉了什么似的频频点头。
而冯孝慈觉得这个思路有些意思,思忖到:“若某是这贼寇,第一次劫粮必定要离老巢远远的,免得被官军轻易发现。
“但是第一次偏偏劫的不多,所以第二次为了方便些可以离得近点,但最后结果劫的也不多,这些贼寇们饿得不行,为了能够继续快速劫粮,他们第三次干脆选了个近的地方?可这般看,他们该是在东北方向才对……”
李昭摇头道:“不,冯伯父,这群贼寇狡诈得很。某猜:他们是故意选了这些地点,就像他们刻意留下了这些车辙。你们看,这些车辙指向哪里?”
冯孝慈愈发困惑,他看了看道:“这些车辙指向西南啊!但这些是空车,是故布的疑阵,这般看贼寇真正的所在的也该是在东北方才对!这下两相岂不就印证了?”
“就是这里,他们露了破绽!因为这些车辙是空车的车辙,像伯父、贤兄这般老练之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贼寇们自然也知道。可为何,他们还费了老大力气毁了真车辙,故意留下了假车辙呢?”
李世谟恍然叫道:“他们是反过来想的?故意要把某等思路引向东北?”
“不错!”李昭赞许一声,继续道:“某问了运粮队的规律,这些日子里,大概每五日就有一队涿郡兵卒运粮经过渔阳,所以那些贼寇们大概率也是掌握这条规律的。
“所以,他们每隔五日抢一次粮未必就是饿得不行,很可能就是他们故意的谋划!”
“前面两次每次抢的不多,许是他们在试探运粮队的战法和防备。或许是试探的差不多,或许是他们本就打算在第三次孤注一掷。
“恰好他们运气好,这第三次碰上一位惜命的运粮官,他们成功抢到了粮食。那若是倒推回去,第一次他们选择的位置是故意诱导某等,第二次也是如此,第三次才是最远离他们老巢的所在……”
“有些道理,可是……”冯孝慈依旧没有被说服。
“然后就是计算,这巨梁水畔恰好是东北、西南流向的。若是在东北方,盗贼们只能在官道外推车。冯伯父你也看到了,这等路况可不是那么容易推得动的,且从这里向河畔地势也平坦,轻骑跑上几天总能转个明白。
“但是西南不同,非但推车可以沿着官道而行,且从运粮速度和官道路程计算,只要两日路程就能走到这里——这块沼泽地!这里大片的芦苇,地形又复杂,轻骑平日里又根本不愿过来,岂不是最佳的藏身之地?”
“妙啊!”冯孝慈一脸激赏,而李景则捋着胡须继续点头。
冯孝慈见状赶忙道:“大将军,如此看来那盗贼确实极可能是在这片沼泽里。李昭所言确有道理!”
李景听了冯孝慈的话后这才道:“既如此,派三个亲兵去做哨探。好好摸一摸这片沼泽地。
“呵,某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聪明人,居然这般胆大,天子驾临的情况下还敢在渔阳打劫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