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涿郡赵氏,赵宅。
家主赵普义脸色有些凝重,此时他在仆役的搀扶下正匆匆进了后院。他没理会身旁一众仆役的问好,只是抓住一个仆役问道:“大郎何在啊?”
“正在书房……”
“带路,带我过去!”
不多时,赵德阳的书房便被敲响,而不等他怎么回应,赵普义已是不客气的推开了房门,径自走了进去。
“父亲……何故如此?”赵德阳放下手中书卷,起身时神色稍显诧异。
赵普义却已是心慌的厉害,挥手驱退仆役后将房门闭紧,赶忙将一张字条递到了赵德阳手上,他担忧的道:“大郎,祸事了,祸事了!
“唉,早先与那李家还算相熟,谁料那赵行本见利忘义、你三弟又少不更事,这下将李家得罪惨了,万一报复过来如何是好?”
赵德阳闻言直挑眉毛,不知自己父亲为何突然间换了口风。
而后,他赶忙看了字条内容,随即心中大致有数。
赵普义铺垫完毕后却赶忙问道:“大郎,该这李家小子,该是他!此次侥幸立了大功,已是被陛下御口亲定要加以封赏了。
“万一他……虽说即便封赏也不可能是何等高位,可他一旦有了官身,岂不是就要与赵家为敌?”
赵德阳放下字条,先给赵普义让了座位,随即宽慰道:“父亲安坐,此事嘛……不足为虑。”
“如何不足为虑?”
赵普义焦急道:“大郎,你怕是还没看出此间厉害。这李家小子立了这般大功,与大将军李景的关系便是彻底做实了。
“如今他上达天听啊,一旦他以官身对赵家不利,某家后面的一系列布置可能都要有波折……”
“父亲……”赵德阳脸带笑容,手掌轻轻拍着赵普义的手背,尽力安抚道:“父亲切勿过虑……嗯,孩儿且问父亲几个问题,您看可好?”
“什么问题?你说便是……”
“父亲觉得,此次攻下武历逻城,当真是陛下亲自谋划的么?”
“自然不是。武历逻岂有那般好打?要打,先帝时便打下来了。这次怕是有人得了确切的情报,这才算襄助李景大将军偷袭成功。唉,会不会就是李家那小子?他背后还有这等功劳!?”
“父亲明鉴,孩儿也是如此猜测。既然这般,那父亲如何看待陛下这道诏令?”
“诏令?兵部、吏部商议赏格这不是自然之理么?宇文大将军、苏威大夫自是‘选曹七贵’之二,李景大将军虽也有参议之责,可此事与他相涉,自是该回避。他们商定将校晋升之事,不是理所当然么?”
“父亲所言乍听确实有理,文安宪侯牛弘去岁过世,李景大将军需要避嫌,可裴矩侍郎、张瑾大将军还有裴蕴大夫为何都没被纳入其中?尤其,这有专断之权的虞世基侍郎,为何也不让他参与?”
说到这,赵普义已是有些迷糊了,他猜测道:“许是这小小赏赐之事已无需动用太多……”还没说完,他便已意识到了不对。
此事绝对不小!因为陛下已口称此役为“大捷”!即是大捷,又怎会因事小而不让有选官职权的众人参与其中呢?
赵德阳见自己父亲已是有了些头绪,但还未勘破,于是又补了两句:“父亲可再想想,这苏威大夫已然老迈德高,此时他可愿来理会将军之下人员升迁的俗事?这宇文大将军又是否会擅作主张……”
“你是说……”赵普义豁然开朗,他却又仿佛没抓到那一丝灵感。
赵德阳无奈,干脆附耳对他一番解释。赵普义大笑起身,再无刚刚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拍着赵德阳的肩膀道:“还是大郎敏锐,洞见其中关节啊。这般看,此事乃是陛下要……”
他刚想开口,忽然醒起自己要说的话是有多么大逆不道,于是干脆警惕的闭口不言。
赵德阳也没有任何追问的意思,而是恍若未觉,片刻后对赵普义道:“而且父亲,此事倒也是个机会。
“某家刚给宇文大将军送了礼物,此时只消打个招呼,再补一份礼物,解决这个麻烦的契机就有了。”
“这……可行?”赵普义有些惊喜却又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赵德阳微微一笑,道:“若无此事那自是不可行,但……宇文大将军是多聪敏的人物?他岂会察觉不出陛下的心思?顺势而为罢了,自也无需他脏了手脚。”
“好好好……”
赵普义愈发心情舒畅,他不由得再次感慨道:“你二弟木讷、三弟又是个轻佻的性子,这次被连番打击还得靠你才能振作起来。唉,祖宗保佑,吾家有麒麟儿啊……”
赵德阳没什么表示,只是谦逊的笑了笑。
说实话,对这件事,他并未如何上心。与所谓家族的一点颜面相比,他此时更关注的是兄弟三人的仕途如何,这才是赵家真正的根本。
送走连番感叹的父亲后,赵德阳继续把心思倾注到桌面的那份礼单上。
那是要去送到虞世基大夫家中的,之前一次送礼那位公子已说过要给自己兄弟留意机会,此时再补一份礼物,想来机会便不会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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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里,李宅。
已是三更时分,临朔宫的大宴终于结束。殿内省少监、唐国公李渊却一脸不虞的回了家门。
“夫君……这是何故?”
等待李渊归来的窦氏敏锐的发现了丈夫情绪不对,刚刚进门时还能稍作掩饰,听了自己问话后李渊便已是一脸沮丧。
她赶忙凑过来问道:“大宴之上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李渊沉默良久,越想越是生气,最后他气恼的坐在胡登上说:“皇帝看着我说我是……是……‘阿婆面’。”
被旁人,尤其是被自己的上司当众说“丑”,虽然听起来像是一句戏言,可回想起怀荒殿内那一声声大笑,李渊仍然无可抑制的感受到了羞恼。
回想自己今年已四十有五,可做的却是殿内少监这等伺候人的职务,而即便如此还始终不得信任……越想李渊便越觉得悲伤。
前日里还曾意气风发,此刻却已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窦氏闻言,却没有跟着气恼、愤慨,而是笑了笑。
她马上对李渊贺喜道:“夫君,这可是值得庆贺的事啊!夫君,您继承的是唐国公爵位,‘唐’便是‘堂’,这‘阿婆面’就是指‘堂主’啊!”
“堂主?”升堂为祭,立堂有主。这皇帝亲口给自己下了谶语?这是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主政一方?
李渊听后,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果然脸上阴霾尽去,转而笑了起来。
他没再继续堂主的话题,而是伸手揽过妻子,感慨着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窦氏却没有陪着他胡闹,稍稍依偎片刻,窦氏推了推李渊道:“二郎可是等你许久了,你且去与他说说话去。”
“二郎?他等我作甚?”
李渊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下午那小子的托付,不由得感到一阵厌烦。挥手道:“明日再去理他,今日且多陪陪夫人……”
“夫君,二郎即有所求,为人父便当有所应。岂可言而无信?”
窦氏微笑看着自家夫君,看的李渊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他嘟囔着反驳道:“孟子还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
窦氏摇头道:“夫君可莫忘了,这句还有下一段‘惟义所在’。”
最后,李渊辩不过自家夫人,只得到了李世民处。
后者正等在书房里,见了李渊果然迫不及待的询问起大宴上的情况。李渊拣选重要的提了提,将李景请功的信件大致提了一遍。
李世民立刻思索道:“冯孝慈、侯莫陈乂俱都是李景大将军的旧部,且侯莫陈乂确擅谋划,但某闻侯莫陈乂更擅防守,率精锐夜袭先登这等计策未必就是他出的。
“而冯孝慈先前被李景大将军牵连论罪,此时并无官身,想来此战该是李景大将军主动为其表功所致,也不像是他的手笔。
“某那位世谟世兄……呵,谨慎有余、胆气不足,而李景大将军如其自述,骁勇无双可确不擅谋划……这般想来,难不成是那义民李昭……”
“哦?”
李渊原本一直沉浸在宦官绕过自己报捷和“阿婆面”之事上,此刻听了自家二郎的分析后,他也忽然有所醒觉,随即觉得皇帝的安排有些不妥。
为何让宇文述和苏威论功?为何要他亲自定夺……
很快,李渊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一时忍不住摇了摇头,觉得自家这位表弟看起来一身王霸气概,真算起帐来还当真是小气。
他捋着胡须呵呵笑道:“这般看来,那位‘义民’李昭,怕是要‘加官进爵’喽。”
李世民并未听出李渊话中的调侃和反讽,他还沉浸在攻破武历逻城整个行动计划的方案之中。
闻言后,李世民还脸带兴奋的点头道:“不错!若当真是这位义民献计,确实值得加以封赏。这计划缜密的很,某猜测他该不仅是为大军向导,而是找到了一条可以隐蔽偷袭武历逻城的小路!
“否则,那冯孝慈凭什么带精锐夜袭先登?真当高丽人的哨骑、斥候都是摆设?呵,若有机会,还真想见见此人,想来也是一位豪杰……”
李渊开始不以为然,但听了最后一句话,他却微微点头对李世民道:“若如此,确是值得一见。”
但见李世民还沉浸在战例中自顾自推演,李渊摇头轻笑,起身对李世民道:“二郎莫要晚睡!明日早起,射术自该练练,切莫荒废了。还有,槊术也该有所锤炼,切莫整日与慧云那丫头胡闹。”
李世民口头应了,送别李渊后却还是自顾自找出纸来,自己画着城郭、地形,依旧沿着自己推测的战例进行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