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辽西，一座名为望海屯的小城里。
一名背上插着箭矢的信使被守军救上了城头，将一封急信递交给了这里的最高将领右武卫大将军李景。
信使自江都而来，不辱使命。在一路北上的当口不知死伤多少同伴，不知遭遇了多少艰难困苦，可到底是让李景接到了皇帝的诏令。
可李景此时看着这封信报，却只能报以一声苦笑。
皇帝命令他率麾下精兵南下，救援洛阳。可皇帝却不知道，他已被高开道的贼兵围在这座叫做望海屯的小城整整一年了。
为了四征高丽，皇帝早几年持续从黎阳、河北等地调配米粮、辎重于这小小的望海屯中，这里成了北境仅次于涿郡的武库、粮仓，夺得这里便相当于夺下了临朔宫。
故而，这望海屯已成了高开道势在必得的香饽饽。
而他李景为了报答皇恩，则一直誓死驻守。
整整一年时间，李景父子带着麾下将士困守孤城，没有一兵一卒来援。小城米粮充足，但是却是缺盐乏薪。
经年下来，士卒患脚肿而死者十将六七。李景凭借着自己在军中的威信善加抚恤，众人皆愿效死。这些几乎已断了生路的兵士们居然没有一人叛离。
他们还能坚持，只要李景大将军还在，他们就将继续坚持！
可此时，李景接到的命令，是让他南下。
李世谟匆匆上了城头，几步来到了父亲的身后，神情间颇多疲惫。
他此时已蓄了须，颌上有了八字胡，整个人也愈发冷峻锐利，左边下巴上还多了一道粗大的刀口疤痕。
他见了李景手中握了信笺，颇有些激动的问道：“父亲，听闻有信使冒死入城，可是那辽西太守邓暠要来救援了？”
李景摇了摇头，将信笺递给了李世谟。一头雾水的李世谟看罢信笺，目瞪口呆。
南下？
他们此时还有机会南下？
救援洛阳？
哈！
李世谟咬着牙，低着头，将那封无数信使用命换来的诏书死死攥在手里。许久，他猛地抬头，红着眼睛道：“父亲，那高开道屡次招降，不如……”
“啪！”的一声，李景反手狠狠给了自己儿子一记耳光。
他转过身，没再看沉默的儿子，只是看着城外如山一般围得水泄不通的敌军，冷声道：“陛下对我有恩，若是你再说这等话，休怪我只念军法，不念父子亲情。”
李世谟流着泪，这次却没有退缩，而是梗着脖子道：“父亲，你当年看着大哥惨死时，可念过什么父子亲情？
“父亲！别骗自己了！为这些士卒们想想吧，他们守城已是艰难，现在南下岂不是让所有人送死么？”
李景将手按在了刀柄上，猛地转身，那长刀不知何时出鞘，距离李世谟的脖颈仅有半寸而已，李世谟的皮肤已被锋刃擦出了血痕。
李景红了眼睛，看着李世谟蠕动着嘴唇，许久却是没有一句话能说出口。
好一会儿，他收了刀锋，长叹一声对李世谟道：“皇帝对我有恩。罗艺去年陷害我，说我已反叛。皇帝那时来了一封信，你是看过的。”
李世谟闻言闭上眼睛，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他当然看过，那封信李景给这望海屯中的每一个人都看过，不识字的人每一个人都听过。
“纵人言公窥天阙，据京师，吾无疑也。”
这句话，会害死他父亲的，会害死这满城数千士卒和百姓的！
李景忽然上前，用粗糙的大手擦掉李世谟的眼泪，语调出奇温柔道：“世谟，休怪为父绝情……”
李世谟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同样的浊泪如雨。这位一生不曾柔软的父亲，此时却是老泪纵横。
他用手擦着儿子擦不干的眼泪，自己的泪水却已经打湿了那曾经可媲美关云长的美髯。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生为隋臣，死做隋鬼！遍告全城士卒，三更造饭，五更突围！”
李世谟蠕动着嘴唇，似是在说“父亲”，可嗓子里发出来的却只是一阵阵的哽咽，无法成字的呢喃。
忽然，李景用力拍在了李世谟的肩上，对他道：“可是你，儿啊！你得活下去！”
“什么？”李世谟瞪圆了眼睛，哽咽出声，一时不知父亲在说什么。
他点点头，忍着心中悲伤擦干眼泪，转身下城开始筹划突围的事情。
城中士卒还有数千，可能够行动能够拼死突围作战的不到两千人。城外，高开道的贼军至少三万。
黎明时分，城门悄无声息的打开。
李家父子旋即率领全城所有骑兵向西北发动突袭，步卒紧随其后冲阵。
高开道的部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围城一年，不曾想这城中之人居然还敢突袭。
三重包围眨眼便被破了两重，仿佛钢刀裂肉。
可突围之众到底人少，很快，四面八方的贼兵便已增援而来，将李景所部团团围困。
李景一杆长槊挥舞，挡者披靡。他不似王仁恭骤得功名之后便即懈怠，他自年幼时起便是刀不离身、槊不离手，一身武艺终身不曾有一日落下。
借着夜幕掩护，他一路向北厮杀，竟是从数重围困之内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让贼军发疯了一般向他涌去。让其他方向的包围圈处处漏风。
李世谟拎着长槊跟随，可行进间，四名卫士却忽然夹着他的马匹骤然转向西南而去。
李世谟大惊，不明所以，紧跟着他的侍卫长沉声道：“少将军，大将军有令，命某等护送少将军出辽地，另择生路！”
不容李世谟拒绝，身周四人硬生生夹着马匹一路南行。李世谟回头时，能看到的只有渐渐被重重敌军围在阵中的李景身影，还有那杆始终屹立的“李”字大旗。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青葱少年，知晓轻重，这是他父亲拼死才为他打出的一条生路。那声“父亲”他没有喊出口，只是回身向北、泪眼婆娑。
激战直至天明，李景所部全军尽没，望海屯沦于高开道之手。
西北方的驿道上，左肩被创的李景率领仅存的十名骑兵杀出了重围。他不愧是被皇帝青眼有加的骁武大将。任凭敌军重围，他自如入无人之境。
可饶是如此，他此时身上铠甲也已残破不堪，身周士卒俱是疲惫。可好在已冲了出来。
辽西太守邓暠还在坚守燕郡城，只要能入城，他还有机会活下来。
疲惫不堪的一行人稍稍缓了马速，向着西北之地不断前行着。然而，驿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队百余人披挂铁甲的骑兵。
这些人似是早已经埋伏在此，精神百倍、以逸待劳。为首一人摘下面甲，看着狼狈至此的李景哈哈大笑。
是罗艺啊……
李景愣了愣旋即释然，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怪不得邓暠的援兵始终到不了，怪不得高开道敢肆无忌惮的围城一年。
原来如此……
罗艺在冲他嚷着什么，李景没有去听，他只是蓦然回首，向南边轻轻眺望了一眼。
随后，朝阳映出了他灿烂的笑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