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隋皇行宫。
清晨,有宦官脚步匆匆的跑入后宫,看着前面紧闭的房门焦急不已。
一旁,有宫女小声申斥道:“何故如此慌张,陛下还和王美人安寝,未曾起来。”
那宦官面色惶急,闻言却也不敢高声,只是小声禀报道:“女官容禀,实在是军国大事。东都来了官员传信,说是东都危急啊。”
宫女吓了一跳,眼眸转了转,点点头准备去房门口叫醒皇帝,可临到门口她咬了咬下唇,却又退了回来,对目瞪口呆的宦官道:“天大的事情,也不该急于一时。且等陛下醒来再说。”
就这样,当日上三竿时,杨广方才施施然起了床。听闻宫外急报后,他一时困惑,却没有怠慢,令宫人为他穿戴停当,很快便赶向大殿。
坐上龙椅后,杨广并未急着召唤东都来人,反倒是先将虞世基唤到了近前。
这位金紫光禄大夫在宇文述死后成为了新进的皇帝宠臣,偏他容貌端正、仪态沉稳,与宇文述这等煊赫武官却又不尽相同,每每言事均切合上意,一时间甚至有宠信超过宇文述的架势。
杨广先将虞世基唤到近前,对他问道:“东都来人告急,可先前诸多臣公已向朕言明,各地匪寇均已见少,这是何故?”
虞世基没有急着开口,貌似沉思一阵道:“陛下,臣确实不知。这各地匪寇确已见少,陛下上月不还接了益州捷报,那弥勒教徒已被假益州行台绞杀殆尽么。
“可这东都一面,素来都无奏报,今骤然告急……陛下,不妨先听听来人口述?”
杨广闻言蹙眉,随后点了点头。虞世基微不可察的瞥了杨广一眼,退至一旁。
片刻后,各朝廷主官及东都派来告急的官员均被唤上殿来。
来人名叫元善达,乃是太常丞,并非什么煊赫人物但自来以忠直著称。此时,他一身粗布麻衣,风尘仆仆,花白胡须许久未曾打理,此时已是多处打绺,只一亮相便让杨广吃惊不已。
“元爱卿,何故如此啊……”杨广开口问了一句。
一句而已,元善达立时已红了眼睛,哽咽拜倒。
数月时间,他受越王诏命,一路乔装、潜行,自瓦岗军中穿行而过,自江淮杜伏威的贼军中潜逃而过,自沿长江一路屠城略地的朱粲兵锋之下逃窜而过。
千里白骨,村落成墟,人人相食,焦土遍地……
他随行的护卫共六人,此时五人已然死在半途,只有他和最后一人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抵达了这世外桃源般的江都城。
等了这么久,皇帝在问自己为何如此?
“陛下!”
元善达大哭出声,他拜伏在地面上浑身颤抖,许久都无法起来。只哭得在场诸官头皮发麻。
许久,他强撑着直起身子,语带哽咽道:“陛下,东都危矣!”
癸巳时,李密遣裴仁基、孟让率两万余人突袭回洛东仓,大破官军。在失去洛口仓后,回洛仓已是洛阳的命根子,这一下却几乎是让瓦岗军断了命门。
非但如此,那裴行俨当真骁勇无双,他攻破回洛仓还不止,竟是襄助裴仁基直接杀入了洛阳城内!一路由东向西直插皇城。
若非瓦岗军军纪不严,纵兵大掠东市,被朝廷兵马抓住了机会,否则这一路人马险些抵定了洛阳城。
天津桥被焚毁,裴仁基只差一步便要打进宫城。险而又险。
(天津桥的位置,只差一步就到紫薇城)
元善达哭拜道:“陛下,李密此时已拥众百万,威逼东都,洛口仓已失,回洛仓也已被其所占,东都乏粮了!
“数月来,东都米价已如天价,布帛丝绸却堆积成山,无奈,百姓以布帛充绳索,烧丝绸做薪柴,城中人俱困顿不已。
“百姓为求一口吃食,多已卖儿女以求存。
“陛下,那是东都,是洛阳城啊!
“幸而越王英挺,遣人趁李密不备夺回回洛,日夜遣人搬运米粮入洛阳,稍缓城中饥馑。可李密旋即又遣三万人重夺回洛仓。”
大殿中,此时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倾听着元善达的哭诉。
当年小小的千牛备身、杨玄感军中百无一用的谋主、靠贿赂才得以亡命天涯的通缉犯、被官兵追得抛弃妻子的废物李密。
那个黑脸的书生,此时却已拥众百万,成了东都大敌!
汝阴被破,淮阳举郡投降,四方贼徒纷纷来归,尊李密为盟主,瓦岗军大有一统中原的架势。
此时东都城内尚有兵卒二十万,可屡战屡败,已不敢全军而动。
可李密重夺回洛仓后,开始深沟高垒大修战备,逼迫东都来战,东都不得不战。
段达率东都兵七万人前出,旋即被李密打得大败。李密命祖君彦撰檄文于天下,历数皇帝十大罪状。
“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此时,整个河南大地已然变色,若再算上散落各地的贼徒匪寇,大半个天下已姓了李!
整个东都风声鹤唳,畏瓦岗军如虎。
洛阳城中,侥幸从回洛仓抢回的一点粮食已被朝廷严格控制,以资军用。而被围的民众已开始易子而食了。
“陛下,那是东都洛阳,是陛下一手打造的东都洛阳!百姓却已易子而食,何其可悲!何其可悲啊,陛下!”
元善达哭得声泪俱下,几次都险些背过气去。
龙椅上,杨广已变了脸色,他试图起身却又坐了回去,只是怔怔看着一身风尘的元善达。
他不断抓着龙椅的扶手,复又松开,如是再三,指节已失了血色,开始发白。
元善达重重叩首,额头已是一片青紫,他含泪哭谏道:“陛下,现在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陛下乃是天下共主,只消陛下回镇东都,中原民心、士气必然一朝翻覆!那李密拥众百万不过乌合之众,他全无法统,不过一介反贼,陛下才是天子!
“只消陛下回镇,其必然一朝溃散!
“可若陛下再有迟疑,东都必然失矣!”
皓首老臣,呜咽哭谏,群臣已是尽皆变色,都在拿目光扫向高坐上首的龙椅。
元善达说的有理,这确实是个机会。一道选择题,可却只有皇帝一人才能做出选择。
皇帝会怎么选?
杨广嘴唇开合着,他想要说什么,可却始终不肯真的出声。返回东都?他要自己返回东都?
那里已经被百万之众合围,是兵法中的死地,他要自己去死地!?
可自己是皇帝,来江都可以说是巡幸,可若东都有失,自己还置之不理,那天下人该怎么看朕?
怎么办?
就在杨广心中反复,斟酌为难的当口,一旁的虞世基忽然出了声音。
他施施然走到元善达与皇帝之间,挡住了皇帝的视线,面容端正、沉稳开口,他只说了一句话。
“陛下,越王年少,此辈诳之。若如所言,善达如何于贼徒之中穿行?若贼徒真有百万之众,他如何毫发无伤?
“陛下深思,他元善达有何才能,得以至此!”
是啊!
这不合理!
这不可能!?
虞世基说的才是人间正理!
这元善达貌似耿直,却是一个小人!一个胆敢欺君的小人!
一瞬间,杨广恢复了帝王气度,他双手重又开始变得红润,整个人靠坐回了龙椅之上,如天神一般俯视着殿中已然慌乱的众多臣子。
他笑了笑,随后骤然变色,厉声道:“善达小人,竟敢当面辱朕!?”
廷下,元善达满脸的不可置信,他花白打绺的胡须颤抖着,迟疑开口,声音哽咽:“陛下?”
“你若是真有本领能避群盗而不死,且来验证一番!谁忠谁奸,一目了然!”
杨广冷哼一声,旋即下令道:“着元善达去东阳催运粮草,克期而返!”
元善达面如死灰。群臣噤若寒蝉。
东阳!那里此时已被杜伏威群贼所据,诸多郡县全已被贼军攻克,匪徒横行无忌,抓住读书人便是剖腹挖心而待之。
皇帝让元善达去东阳催粮!?
群臣一时骚然,却无一人再敢出声。
杨广没有让元善达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挥了挥手。片刻后,武士上前将已经失了声的元善达拖拽着带下了大殿。
元善达被拖行离开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皇帝对虞世基的褒赞:“卿家,真乃社稷之臣也……”
十日后,元善达被贼众截得,浑身衣物钱财尽被洗劫,群贼烹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