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李景一行返回蓟县的旅程还算顺遂。因为所献计策确实完备,自那晚开始李昭便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小帐篷。
每日里他跟随李景的中军行动,且一日两顿都跟着军中一并开伙,但出入都被一个亲兵看顾着,只是没见他被当做间谍囚禁起来。
营中诸多军官很快便也注意到了这个“外人”,但各自也没有多话询问什么。
罗艺倒是想来探探他的口风,却是被李世谟借口挡了回去。
大军以每日四十里的速度向蓟县进发,但同时李景却已命令李世谟开始在随行人马中拣选精锐,同时传书北平郡右武卫大营中自己的心腹,暗自为夺取武历逻做着准备。
终于,第十天时军队抵达了蓟县城北的宿营之地。从这里还可以远眺巍峨高大的临朔宫城。而待兵士们安营扎寨之后,李景便带着李世谟、李昭和随行亲兵返回了蓟县。
“见过将军,一别数月将军身体可好啊!”蓟县李景宅邸内,两鬓已有些微白的冯孝慈一脸笑容对着李景问好,这是一个长相颇显精明的中年人,但身姿挺拔一看便也是久历军旅之人。
两人简单寒暄两句后李景便拉着这位老部下的手臂走到李昭面前,微笑道:“你且看这是何人?”
冯孝慈刚刚眯眼打量,李昭却已抢先一步拱手,故意表现有些尴尬的笑道:“冯伯伯莫怪,大事要紧,小侄没等您应允便私自去了辽东……”嘴上这般说着,李昭心里却多少有些打鼓。
虽然他已给家中去了信,也相信李雪琪等人会按照自己的嘱咐送礼、带话且带信给冯孝慈,而冯孝慈不该轻易丢弃这般唾手可得的大功劳,应该会配合自己。
但就如他之前所言:人心这东西是最难算准的,就怕那个“万一”的出现。
万一冯孝慈认定了李昭居心叵测,宁肯不要大功也要来个“陌生人”相见可咋办?以李景父子的心思决不会轻易放过李昭,那时候崔弘升的亲笔行文未必能把一切解释的清楚。李昭想要实现计划便要再多许多波折。
说罢这番话,李昭掌心密布这汗水,表情维持的不错可心中却极是紧张。
但没办法,出身不行、人脉不行、资历不行,不靠坑蒙拐骗他怎么和李景搭上关系?怎么挤得进现在的贵族圈子?
李昭知道自己有些弄险,可凡事都求万无一失再动手的话,是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功的。
好在,冯孝慈是懂了李昭的话,顿时故作嗔怪道:“你这孩子怎这般莽撞!若是你万一有个好歹,且让某如何对你家中交代?”
听到这番对答,李景、李世谟顿时再无疑虑,后者赶忙上前劝慰,只说李昭的冒险极有成效,且让冯孝慈息怒。
而冯孝慈则趁机与李昭对了个眼神,他没有再递什么话,但该传递的信息一老一小两只狐狸都心知肚明。
李景在一旁抚着长须感慨道:“敬悌(冯孝慈的字),你被我牵连赋闲在这蓟县也有两年了,却还惦念着家国社稷。
“不必怪罪李昭,这孩子有勇有谋,很是不错,且此行帮了我等大忙!这其中也有你的大功一件啊。嗯,本次陛下亲征辽东必会启用大批将领,只消武历逻城夺下,我自当为你上奏表功。”
冯孝慈赶忙谦让道:“将军言重了,某一日为隋臣自是终身为隋臣,岂是惦念功劳之人?只是期望此番攻破武历逻城,能为大军东征聊作踏石。只求大军马到功成,以免再重蹈开皇年间故事。”
此时李昭那封崔弘升亲笔行文也已被李宝送了过来,李景要来之后一丝不苟的认真看了,自此再无疑虑。他拉着冯孝慈的手招呼后厨备下酒菜,两人打算好生叙旧。
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李世谟和李昭,这位美须髯的大将军挥手笑道:“尔等小儿辈不耐与我等同桌,自去耍去,休在此处碍眼!”
李世谟如蒙大赦,“嘿嘿”一笑,随即便拉着李昭告辞离去。
当出了李景的客厅时,李昭方才长长松了口气,自知自己费尽心力安排的计划当真已成功了大半。之后便是等待拿下武历逻,找机会与李渊一家搭上关系了。
想到这,他忽然有了个猜想。李世谟对天下李氏族脉了如指掌,他会不会……
李昭看了眼换了一身便服的李世谟,打算旁敲侧击一下,于是想了想问道:“二郎,某之前也曾了解过:你实是李将军长子,为何不唤你做‘大郎’反而唤你‘二郎’?”
李世谟自打父亲起复以来跟随至北地将兵,其后便始终深居军营,今日是好不容易才得了机会外出,整个人都显得颇为兴奋。
他听了李昭的问话神情多少有些落寞,摸了摸鼻子,随即倒也洒脱的摆手道:“贤弟此言谬矣,却也不怪贤弟。某家尤其某父不愿提及此事。
“呵……何止不愿提及简直讳莫如深,旁人自也知之不详。某实是父亲所生的第二子。在某之前父亲曾与家中僮仆生下了大哥李圆通。
“但因是僮仆生子父亲不愿认他,大哥自幼乃是被先帝所收养,而后追随楚国公杨素东征西讨,屡立战功。
“几年前,大哥……过世了,但过世前大哥实与某私下相认过。故而,自那时起某便令家中人等只得呼某‘二郎’,父亲不愿认下他,某认!”
额……李昭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切入,却不想打听到了人家的隐私,还真挺狗血。
李圆通……好像还很有名的样子。但是作为“未来人”,饶是李昭通过金手指已经补了不少知识,可到底无法对此时的人物如此熟悉。
但好在他有他的办法,李昭蹙眉摸了摸额头,而后歉意道:“二郎,某之前脑后遭过重击失去过一些记忆,但好像觉得令兄的名讳颇为耳熟……”
李世谟见状赶忙关心了李昭一番,随即才笑道:“贤弟当然得耳熟,呵……家兄实乃一世英雄!不靠家中背景,单凭自己学识武功便晋爵郡公,还曾担任过兵部尚书、大兴城留守。
“可惜,他太过耿直了些,被许国公……哦,便是宇文述大将军所忌恨,最后忧惧而死,但陛下自是知其忠勇,还是赐他‘柱国’名号。”
“原来如此……令兄果然英雄非常……”李昭装作恍然的模样夸赞着,实则偷偷又瞥了李世谟一眼。
按自己先前所查证的消息,李景与宇文述关系甚笃,在朝堂之上算是政治盟友了。但不想这背后却还有这样一段历史,而且听李世谟的口吻,他对自己这位大哥极为敬重,对那宇文述却未必是什么好评价。
当然,他记得清楚:这李世谟看起来年轻识浅,却也是个好演员,自己闲聊尚可但没必要多做深入,否则多说多错。
李昭之所以会找个话题,实际是为引出下面这番话,他哈哈一笑似故作闲聊般道:“‘李二郎’这名号某之前是听说过的,却总联想到的是唐国公家的二公子,今日之前却不知也是指兄长。”
李世谟哈哈一笑道:“李世民那小儿,哈哈,那小子确实有意思。与某还算相熟,早年在洛阳时他兄长李建成带他来见过某。
“当时年纪不大一个小儿,居然就敢与某等一道博戏,赌注还下得蛮大呢。呵,一别经年,这次听闻他会与父母同来蓟县,若有机会且带你一见。”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李昭压抑着心底激动,打了个哈哈,故作平常的道:“如此甚好,那便一言为定了。”
李世谟没继续这个话题,冲旁边亲兵招呼一声道:“取两张弓来,某与贤弟去城外驰猎一番!春来正好,那些猫了一冬的兔子都该出窝了!”
李昭讪笑道:“兄长,某不会射箭。”
李世谟不由分说的拽着他去一旁备好的马匹处,翻身上马飒然道:“某来教你!走,莫要扫了兴致!”
李昭只来得及让李宝回家报个平安,而后便扶了扶头顶幞头与李世谟带着四名亲兵驰出了蓟县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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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当真无事?”赵芸茹已不知是第几次追问李宝,匆忙回来的李宝却也只得不厌其烦的回禀。
他道:“回如夫人,大郎当真无事。此时他与李景大将军府上的二公子同去城外驰猎了,怕是要晚间才能回来。”
饶是已听了许多遍,可每多一次赵芸茹还是觉得安心不少。李昭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就属她担惊受怕最是严重。
此次李家东行行商虽然名义上是李昭这位长公子带队,可她作为家中的“如夫人”随行自然是要看顾好这位年轻气盛的“儿子”。
却不想,几次三番遇到麻烦反倒是这位“儿子”摆平了局面,而且三番两次又都让李昭陷入了险地之中。她是生怕李昭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有负夫君所托。听闻李昭确实没事,她便又长长松了口气。
李雪琪的关注点却不是在李昭的安危上,她早便从阿布古达的口中知道了李昭安然无恙。
她此时更关注的是:李昭此次外出到底又做成了什么大事,为何堂堂大将军府上的二公子会与他同去城外驰猎?
早先李昭带回的一封信交代:要家里去做通原代州司马冯孝慈的关系,李雪琪与赵芸茹自是照做了,可她还是不觉得单凭一个冯孝慈就能让李昭也成为李景大将军的座上宾,她们送给冯孝慈的礼物也并非多么贵重。
嗯,这其中阿兄一定还有其他的布置和动作,但我不清楚。等他回来,一定要让他说与我听!李雪琪暗地里攥了攥小巧的拳头,心底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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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县城南,负责运输粮食的役夫、粮车络绎不绝,延绵向南方几乎看不到尽头。
运送军粮的民夫们大多要去泸河、怀远二镇,自雍奴便折而向东,在蓟县其实看不到那真正的庞大人群。
可即便如此,负责向蓟县转运粮草的民夫队伍规模也已十分惊人了。
李世谟带着李昭一行沿着官道向南,寻了好些地方却也未发现适合驰猎的所在。
这让李世谟有些气恼道:“这民夫未免也太多了些,这般运粮哪里会容得兔子靠近,某等怕是要远离官道,去稍远处无人烟的地方试试运气才行。”
李昭此时并不太想跟在李世谟搞这种古代娱乐活动,但为了拉近关系他也自是不好拒绝,闻言自是附和。
不过言语对答时,他的视线却是在官道上络绎不绝的民夫间不断移动。
这些人衣着大多简陋,脚上蹬的多是草鞋,且磨损严重,有不少甚至已是赤脚而行。
向蓟县运送粮食的车辆多是独轮车,往往两人共推一辆,没有什么畜力借用。
也不知这些人都是打哪儿来的,这么一路行来,若是超过了两三百里那便当真是十足的苦差事。
但好在这些人算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已算到了此行的终点。
李昭看到不远处有一批隋朝官吏在路边撑起了棚子,有更大的车架和称量的器具摆放在侧,着随行民夫前往点验。
而在押运的民夫后面,李昭又发现了一大堆队列整齐的隋军。
这些隋军俱都穿着土黄色的军衣,盔甲却未像影视剧一样随身穿着,而是捆扎起来用长矛挑在肩上,逶迤而行远远而来却步履撼地。
李世谟也发现了这批隋军,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讶异道:“这些不像是中原人士,倒像是岭南那边的土著。莫非是岭南征发的排镩手居然先到了?”
岭南?我去,这时候该是指广东广西地界吧?这地方都要征兵打高句丽?这特么真的是跨越整个中国了!杨广先生,你打仗不考虑成本的么喂!
李昭暗自震惊着,李世谟却已打马向前,打算寻个队正验证下自己的猜测。
李昭刚要随行,却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交粮点似出了些纠纷。他有些好奇的凑近了去。
只见一名吏员手里攥着一把糙米,对负责押运的两个民夫道:“你们送来的米这么糙,是给人吃的么?自己来看看,这么糙硬的米给牲口都不一定吃得动,你们这是当朝廷征粮如儿戏不成?”
两个押运的汉子闻言大惧,慌忙跪伏下去告饶道:“官爷,官爷!这米便是某等自种的,也是某等自吃的啊!去岁某乡人众都被征发要去修渠,连妇女都被征走了!
“这粮是顾看的少,也收割的早了,可不如此不行啊,那修渠劳役某等也是必须要做的。还请官爷通融一二,这实已是某等所能拿出最好的粮食了!”
“少说废话!”
吏员将那把糙米丢到地上,见那民夫下意识想捡便又补上了一脚踩得粉碎,而后道:“征粮令上写的清楚,这要的是米不是给牲畜的饲料。
“某为人心善,也替你们想想办法,这车饲料便算半车米,勉强入库吧。可剩下的半车你们得自己籴了,不然这帐可平不了。”
“半车!?”
两个民夫惊得差点跳起来,其中一个颤巍巍的指着车上米袋道:“官爷,这一车可足有三石,半车便是一石五斗,某等转运至此已花了近两月时间,现在……现在某等如何再运得来,又如何籴的起啊?”
官吏挠挠头,一时间也有些于心不忍。看着跪倒在地的民夫一时恻隐,也有些觉得自己做派过分了些,赶忙去与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官员请示。
但片刻后那官员似喝骂了他两句,而后吏员便灰头土脸的回来,摸了摸鼻子转过头冲着民夫声色俱厉地喝骂道:“老子便不该做这滥好人!看到没,某替你们说话都被上官呵斥了!
“就是一石五斗,尔等还有一月时间,一月时间要么运来好米入库,要么就自籴了补偿,否则便记尔等个逃征之罪!”
两个民夫对视一眼同时瘫坐在地,一时间心灰若死。
而在他们身后,更多的民夫听到或见到了两人的下场也都各自脸色惨白,互相间急切的交头接耳或是嗡嗡议论。
李昭看得出,某些人的眼中偶尔会显出些锐利的光芒,那些人大多身强体健。
而那翘脚坐在阴凉处的隋朝官员还是依旧老神在在,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正当李昭观察的档口,李世谟自稍远处骑马过来,看了一眼道:“莫要打量这些民夫了,平头小民有何可看的?
“某与你说,那来的兵卒确是岭南排镩手!与北方军士不同,那岭南排镩手列阵时一手持矛一手却是要持盾的!他们的盾牌有及胸高矮,此时在后军的戎车里载着。
“嘿,真想不出他们结阵迎敌是要怎样,莫不是似刀牌手一般结列墙阵?某与你说,不止岭南,江淮以南还征发了万余水手、三万余弩手。
“东吴劲弩可是名不虚传,这次战时怕是能一饱眼福了!诶?贤弟,你在想什么?”
看着眼前一脸笑容的李世谟,李昭也收了心中忧虑,放下背后那些民夫们的命运哈哈一笑道:“某刚刚只是在想,若是北边长矛阵与这岭南排镩手结阵对攻,到底谁更强些……”
“哈哈,某也好奇!将来或许可央某父着人操练一番,看个清楚!走,那边有一道野岭,可供驰猎,据说有些过冬的兔子,某等且去碰碰运气,也让你一睹某之射术!”言罢,李世谟立刻打马而行,整个人依旧显得阳光、潇洒。
李昭则只是侧脸看向连绵不绝的人群,其中有兵士、有民夫,他们很多人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似乎也做出了抉择。
而有些人还在犹豫或许也不知该怎么做出抉择他们还有哪些选项,而更多人却仍旧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依着朝廷的命令向北,之后再聚集向东,至于命运……
李昭只是静静看了会儿,在阳光的映照下,他半张脸是阳光,半张脸却布满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