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却是次日凌晨。
乌蒙蒙的天色有些阴沉,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所以到今早云气还没有消净。什么时候睡着的燕寻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听着雨声和潮声,做了个好梦。
于是神清气爽的伸了个懒腰,又急匆匆的穿戴整齐,洗漱干净。自从离开了蜀山,即便红拂不跟在她的身边,这些小事也越发的得心应手起来。
远山的崖台上已经冒起了阵阵炊烟,大许是六师兄开始做饭了,燕寻默默地想着,从锅里捞起来一块有些硬冷的白面饼,又煮了些野菜汤和着一起入了肚。
他屋子里只有些野菜,面饼还是昨天吃剩下的。
但好在他本身也不是在意口腹之欲的人,所以即便是白面饼泡野菜汤,再撒上一些盐巴,照样吃的津津有味。
“腊肉,陶盆,萝卜,土豆……”燕寻一边吃着一边细数着待会儿要去置办的东西,想着一会儿还得去当铺走一趟,拿一些换洗的衣物,还要跟梅老和盖老好好的告个别。
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还是阴沉沉的吓人……
……
“六师兄,你今日不去瘦江湖么?”看到路上的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燕寻不由得有些无奈,但抹不开面子,只得任凭长琴师兄在后面推着轮椅。
吃饭的时候明明看到六师兄的小院子冒着阵阵炊烟,怎么出门就遇上了呢?
燕寻实在想不通……
六师兄笑嘻嘻的推着小师弟,头上简单的挽了个发髻,一身杏黄长衫在风中飘飘荡荡:“今日是你择剑的日子,我就不去瘦江湖了,小师弟入门,师兄理当歇息一天才是。”
燕寻默不作声的抱紧了怀中的油纸伞,总算明白了六师兄为什么总是被八师兄欺负,这惫懒货,怕是每天都在想着如何偷懒!
“这择剑可是头等大事,即便是我们这些不习剑的弟子,也要去找一把剑回来,然后再交给夫子换一个同等价值的趁手家伙。”六师兄是看不到燕寻的尴尬的,大概是一个人在那瘦江湖畔憋的久了,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说说话的小师弟,恨不得把这几年的话一股脑的都吐出去,找到一个话头便开始滔滔不绝。
“师兄的那把希声也是与夫子换来的?”看到六师兄大有一种说上个三天三夜的架势,燕寻连忙开口打断。
“呃……算是吧。”这回轮到六师兄尴尬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换成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幽幽叹了口气:“为了这把琴,我答应了夫子三个条件。当时这第一件就是,在夫子游学期间,我不准踏出后山半步,只得在瘦江湖悟道。你现在应该知道师兄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吧……”
燕寻抿了抿嘴唇,感觉到背后六师兄的脚步沉重了许多,不由得心中一软,刚想开口安慰,却听见六师兄紧接着说道:“说起瘦江湖,我房间里香料都齐全,回去等你取剑结束,晚上师兄请你在瘦江湖边吃烤山鸡!咱们同门情深,这回让你尝尝,你六师兄我的手艺在整个后山可是一绝!”
“……”
果然,就不应该对六师兄抱有同情之心!
长风送爽,杨柳依依。
燕寻任由六师兄推着到了当铺门口,路过豆花店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憨厚脸的大叔依旧乐呵呵的招待着客人,时不时地还飘荡出一阵浓醇的豆香味。
“盖老!我和小师弟来了!”六师兄扯起脖子喊着,背着大大的琴盒在原地跳着挥了挥手。
盖老在大厅里擦着一件玉器,看到门外两个臭小子脸色霍然一变,放下玉器,大步流星的跨出门外指着燕寻开口便骂:“你这臭小子还他娘敢回来!昨天让你吃豆花当早餐,你他娘是猪吗?!吃了十碗?!知道一碗多少钱吗?!”
燕寻一缩脖子,神色有些讪讪的看向六师兄,却蓦然发现六师兄竟然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的站在一旁,一副乖巧模样。看到六师兄这个样子,燕寻顿时就愣了……
说好的同门情深呢?!
说的比唱的好听,到头来竟然还要小师弟来背锅!
“我……”燕寻脸色变了变,如同一直被掐住了喉咙的鹌鹑,在真相与同门情深中来回挣扎。
“好了好了,不就是吃的多了点,进来吧。”梅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到盖老骂街的声音,所以他出来看看,结果正好看到燕寻挨训的样子。
听到梅老开了口,盖老骂骂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却仍旧吹胡子瞪眼的看着燕寻。燕寻眼角轻轻一跳,对着屋内拱袖垂手的行了一礼:“梅老。”
待三人陆续走进屋内,梅老对着满脸正色的长琴师兄点了点头,又仔细的看了看燕寻,沉默了片刻,嘴唇翁动着感慨道:“像……真像啊……”
像?
燕寻疑惑的看了一眼盖老,有些费解,搞不清梅老在说什么。
盖老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出言解释道:“我们和你父亲也算有过一番交情,真不知道那小子是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怪胎!长得像个女娃,吃的竟然像个饭桶!老夫光是想一想就气不打一处来!”
燕寻想了想:“盖老我……”
“别跟老夫说话!”盖老毫不留情。
“……”
“你们这次来是回来收拾东西的吧。”看到燕寻吃瘪,梅老不由得笑了笑,指着桌子上的一个小布包袱道:“拿走吧,你的东西都在里面了,盖老已经给你收拾好了。”
刀子嘴豆腐心啊……
“盖老……”燕寻心头一暖,伸手拿过布包袱,分别看向二老,喉咙有些发涩:“梅老,要不然我还是住在当铺里吧,盖老做的饭我还没吃够,再说,我……我这弈剑术还没跟你学全呢……”
梅老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燕寻接下来的话:“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还能一辈子都窝在这个小当铺里不成?”
“吃什么吃!”
盖老也跟着眼睛一瞪:“赶紧他娘的滚去后山,这个月的肉钱都让你吃没了!滚滚滚,赶紧给老子滚!见了你就他娘心烦!老子……”
说着说着,突然喉咙有些发干,背过身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骂骂咧咧的道:“这他娘的,哪吹来的沙子!”
梅老眼眶也微微发红,强笑道:“去跟夫子学本事,让他治好你的腿,然后成为你父亲那样的大英雄……别偷懒,我们两个老家伙可都看着呢!”
“梅老,盖老……”
“走吧。”看到燕寻似乎还要说话,梅老扬袖抹了抹眼角笑道:“我们两个老家伙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
看到燕寻沉默的低着头,梅老阖起双眸叹了一声:“有空再提上几壶老酒回来看看我们两个老家伙就是了。”
燕寻仍旧无动于衷。
梅老的语气又沉了几分:“走吧!”
燕寻垂着头不说话,手里紧紧的抱着那个布包袱。
“走!”
“你他娘不听话了是不是,老子……”
看到盖老瞪起红了一圈的浑浊老眼,又要发飙,六师兄连忙一把拽起燕寻身下的轮椅,将默不作声的燕寻拉出了门外:“梅老,盖老!那我们走了啊,改日再来看你们!”
“好……”梅老嘶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这件破旧当铺的大门被重重关上,吹起门外石阶上一层微尘。
“你是不是傻,非要跟二老对着干?!他们都说四师兄是傻子,我看你才是个傻子!这时候有什么好较真的!”六师兄皱着眉头数落道,又紧接着劝慰道:“我们几个师兄弟都是二老带出来的,日后再来看他们二老就是了,你又何必这么执拗……”
“六师兄,你不懂。”
燕寻忽而开了口,如瀑般的长发从额前垂下,看不清面容:“能扶我下来么?”
“扶你下来?”六师兄有些烦躁:“你又要干什么,我说的你听没听进去啊……唉,你别动!我扶你就是了!真是服了你了!”
“谢过师兄。”燕寻紧紧咬着嘴唇,轻轻将怀里的小布包袱放到了一旁的地面上,艰难的被长琴师兄扶了下来,跪倒在当铺门前。
“咚!”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头时隐隐有些发青。
“咚!”
“咚!”
一连三个响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殷殷的鲜血顺着额角留下,绕过眼梢,沿着侧脸的弧线缓缓从下巴滴落在那袭青衣之上。燕寻跪在当铺门前,跪的笔直,颤声喊到:“不孝孙儿!燕寻!拜别二老!还请二老多多保重身体!孙儿再次谢过二老教养之恩!燕寻……永世不忘!!!”
说罢,也不管额头上的伤势,少年青袖高高扬起,再次伏身下去,额头重重的抵在地面上。泪水混着血水溅落在石板上,摔碎,又渗入石头里。
六师兄木然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傻子,只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眼底涌动,心里也有些发堵。
天边阴云涌动,闷沉的雷声在云中轻轻蛰伏,轰然发作。隔壁豆花铺子的门被吱呀一声吹开,满城的也树开始哗哗的作响,一滴雨水如丝线般轻轻垂落。
少年跪伏在地上,脑后的长发如泼墨写意般狂舞!
乱发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