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宋家台好几户人家注定难眠。
首先是二狗子家。
二狗子嘴里的甜味最终没能瞒过他娘。
在他娘棍子伺候的威胁下,二狗子哭着把自已这几天辛辛苦苦赚来的麦芽糖全交了出来。
“好啊,你居然偷家里的钱去买糖!”
“俺没有!”二狗子哀嚎。
“那这糖哪来的?天上掉的?”
“俺干活儿挣的!”
“哟,你能干啥活儿?”
“俺捡石头呢……”
不问不知道,一问二狗子他娘气了个仰倒。
“哟,你还去给别人家干活呢?自已家里的活儿怎么没见你干呢?”
“大丫给糖……”
“人家给糖你就去了,啊?你怎么这么蠢,黄豆大颗糖就把你收买了?”
“那俺给你干活儿,也没见你买糖啊……”
二狗子他娘心里真不是滋味,一边恨二狗子不争气,一边恨宋大丫太狡猾,小小年纪就会骗人。
“宋大丫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后不许跟她玩!”
二狗子拗不过他娘,又想跟宋大丫一起玩,一时间觉得太难了,只能放声大哭。
哭声惊动了他爹,他爹过来看了一眼,对他娘道:“他要糖你买点就是了,几文钱的事儿,何必这么为难他?”
二狗子他爹不开腔还好,一开口,二狗子他娘登时就炸了。
“就他这把糖,少说也要两三文,你说随便买就随便买?”
二狗子他娘掰着手指,一样一样列举家里要花钱的地方。
“大郎读书,束脩、笔墨纸砚、书本,哪个不要钱?
俺这么抠搜是为哪个?
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里能有个出人头地的人!
你还怪俺不舍得花钱买糖?
你倒是跟宋大郎一样,出去挣钱给俺花啊!啊?”
二狗子他娘一席话,把旁观的二狗子他哥听得也没意思了。
“俺想吃糖,你不肯给俺买!结果俺自已挣来的糖,你也不给俺吃!”二狗子越想越委屈,转身就往外面跑,“你根本不是俺娘!”
二狗子哥看了眼他爹娘,果断转身去追二狗子:“弟,外面天都黑了,你去哪儿?”
二狗子边哭边跑,一个没留意,居然跑上了后山。直到山顶上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他哥一路追,也跟着上了后山。
站在山顶上,宋家台一览无余。
二狗子抽噎了一会儿,问他哥:“哥,你说,等俺长大了,能走出这里吗?”
村里人都说二狗子笨,二狗子他不笨啦。
他心里都明白得很。
他始终觉得自已帮宋大丫捡石头换糖吃没有错。
“能的。”二狗子哥搂着弟弟的肩膀,望着黑黝黝的村子道,“我带你出去,想吃多少糖哥都给你买。”
二狗子哥是读书的人,跟着夫子改掉了“俺”的说法,现在都称“我”。
二狗子哥是家中长子,他娘早说了,现在全家人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书,他必须读出个样子来,以后全家人都要靠他。
所以,二狗子哥心里也明白的呢!
后山上都是坟墓,兄弟俩站在坟墓堆里,握紧拳头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
希望祖宗能够保佑他们!
宋大丫根本不知道,她无意间的举动,居然点燃了两个乡村少年胸中的火苗。
而二狗子家里,因为两个儿子都跑了,全家人都出动了,打着灯火出来找人。
“二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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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睡不着的人家,是村正家。
宋大郎还牛车的时候包了个封,村正入手的时候就觉得沉。
等关了门,拆开一看,二十枚大子儿。
“长河这是……”村正磕着烟斗,眯着眼睛感慨,“挣到钱了啊……”
村正这人,最是精明,虽然极少开口自已索要,但平常村里人请他帮忙,油水钱从不手软。
“早上您不是让俺去打听么,俺打听了,长河哥这几日都在镇上卖竹筒呢。”宋老幺道,“短的装饭,叫饭盒。长的装水,叫水壶。”
村正听儿子说了这东西的用途,叹道:“长河的脑瓜子到底是比别人灵活一些。”
“爹,俺家也有竹林,要不俺们也做?”宋老幺道。
“再看看吧。”村正的脑袋还算清醒,“人长河那是有手艺的,你会?”
宋老幺脸一红,分辩道:“俺看着也不难呢……”
村正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赶儿子走:“行了行了,去睡吧!”
宋老幺回了自已屋,看着睡熟的老婆孩子,心里老大不平静。
宋长河能干的,他为什么不能?
明天他就砍两根竹子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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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睡不着的,是宋大郎自已家。
他还了牛车回来,站在柴门那里望着那条石子路,竟然有点不敢踩。
怕下脚太重,把路给踩坏了。
“娘啊,你说,这是大丫修的?”
伍老娘便把宋大丫用麦芽糖换石头,让二狗子他们干活的事又讲了一遍。
听得宋大郎直咂舌:“哎呀,这路真是俺女儿修的呀!”
梅氏那边,哪怕她已经听过了一遍,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她那个小脑袋瓜,怎么能想到这些呢?”
“哎呀,俺女儿给俺们家修了条路呢!”宋大郎的重点跟梅氏截然不同,“哎呀,那可是俺女儿呢!”
那麦芽糖,花得值!
夫妻俩感慨着进了堂屋,关紧了门,狼吞虎咽地用了饭。
要是问砍竹子辛不辛苦?
当然辛苦。
稍微一个不注意,就拉得满手都是血条。
要是问做饭盒辛不辛苦?
当然辛苦。
稍微一个不注意,竹刺就扎得满手都是血。
要问去镇上卖饭盒辛不辛苦?
当然辛苦。
镇上就那么大,夫妻俩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北头走到南头,鞋底都磨薄了几层。
要问去县里卖饭盒辛不辛苦?
当然辛苦。
县里那么远,又那么大,夫妻俩要不是借了牛车,仅靠两条腿,怕是腿都要走断。
这还不算什么。
等到了县里,才知道摊位也要出钱。
看那些大娘子小娘子身上穿的戴的,梅氏唯恐人家看不上自已的东西。
好不容易卖出一套,人来人往的,又怕那三只手惦记。
得亏宋大郎来过县里,不然上个茅厕都找不到地儿。
可把梅氏紧张得,一天都没喝上一口水。
到后面,嘴巴都裂开了,满嘴的血腥味儿。
侥幸遇到一位宋大郎从前做过工的老爷,见他们这饭盒做得漂亮,便包圆了剩下的几套,打算给家里每个小子一人一套。
不然,夫妻俩还不知道要卖到哪个时辰呢!
这么多苦和累,在夫妻俩拨亮油灯,把铜板铺满一桌子时,就觉得都值了。
夫妻俩身后的床上,搅得好几户睡不着的宋大丫睡得呼呼的。
她做了个梦,梦里,自家那条小石子路变成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