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长安城,有些冷,然而皇后的宫里并不冷,也不算燥热,干透而清爽的空气自凤座一点点往外延伸,越向外越冷,等到出了宫门就冷透了。
张皇后歪坐在榻上,手里抱着一只白色长毛的狸奴,一只眼是黄玉的颜色,另一只是翡翠的颜色。
那小东西对世事漠然不在乎,因宫室暖和,懒洋洋地打个哈切,便继续睡去了。
“峒道,你来了。”张皇后抬起一对圆润而饱满,眼尾灵动上挑的眼睛,上下扫了扫张峒道的着装,“你今日穿得很好看,平日也应该这么穿。”
“君子应当正衣冠,知礼节,平日里是侄儿疏忽了。”
张峒道低头一拜,他的额头贴在柔软的暗红色的地毯上,那是什么西域商人从波斯送来的上等地毯,普通人家铺上一块便是奢靡,此刻却满满当当地铺满了整个宫殿。
皇后似乎意识到什么,却没有很在意,一边摸着手里柔软的狸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着急进宫来见我,肯定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可是梨香的案子有了什么进展?”
张峒道下意识攥紧拳头,不敢抬头,只是抵着地毯乞饶一般说到,“姑母,侄儿有一秘闻相告,不足为旁人道,可否请左右暂避。”
一时间,鸦雀无声。
许久,张皇后干涩里透着几分了然的笑声从头顶传来:“那先不急着说,眼见着快到午时了,还没吃过饭吧?在姑母这里怎么能饿着你呢?我们先一起吃个便饭吧?”
这一打岔弄得张峒道有些意外,抬起头望了张皇后一眼,随即低下头。
“怎么,如此紧急,连一顿便饭也来不及陪姑母吃了?”
这话说得人很是惶恐,张峒道随即俯下身谢恩:“侄儿惶恐,既然姑母如此体恤,侄儿便俯首叩谢。”
几个侍女很快便将几道菜摆了上来,倒不见得很奢侈,只是看着菜色新鲜明亮,叫人看着就分外欢喜口舌生津。
“都是些家常菜,宫里御厨换了几个淮南来的,口味淡一些,本宫吃着很喜欢。你这次去淮南那边待了这么久,大约也应当习惯上那边的菜色了。来,你尝尝这水晶虾仁,是不是比长安的手艺细腻多了。”
身旁伶俐的侍女连忙用小碟子为张峒道盛了一勺子,那虾仁不过二八女子指甲盖大小,藕色透着半透明的粉,仿佛晶莹的玉石,又像是极其新鲜的葱白似的指尖,透着江南四月处处弥散的鲜甜。
张峒道用小勺挖了一点尝了尝:“好吃,真是好手艺。”
张皇后对他和蔼一笑,目光里透出些长辈的慈爱:“你每次吃到喜欢的东西都是这个表情,眉头中间皱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我打小在府中就看你这模样,眼下你还是这神态,却已经长这么大了。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娃娃,居然眼见着就长得这样出息,要做大官了。”
她这话说得亲切,张峒道跟着心里忽得一疼:“姑母,姑母怜恤侄儿,侄儿心里清楚。”
“从前本宫也有许多脾气,觉得仿佛什么事情都应当有个对错。但是凡事哪有什么绝对呢?你眼下尚且年轻,看到的事情很少,总是会把无足轻重的小事情看得格外重要,故而才会经常陷入迷惘惊讶,觉得仿佛不该如此的。”
张峒道本来还沉浸在那温情脉脉之中,听着这个话,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却一点点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只能撑着一口气提起那嘴角好艰难维持和气:“姑母,姑母教育得有道理。”
“这世上的事情,你不能只看到有的对有的错,你更应该看到其中有的轻有的重。今后你是我张家的支柱,是朝廷的肱骨,更应该明白本宫这句话的意思。”
“千盛之车出行,碾死一两只蚂蚁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既然不可避免,也自然无足轻重。总不能从今后大家都不坐车了,改走路,那才是倒反天罡呢。”皇后慢悠悠地示意侍女为张峒道布菜,“这些长江刀鱼极其新鲜,炖煮的汤底看着就叫人喜欢,你也尝一尝。”
张峒道此刻心思已经不在吃饭上面了,他终于忍不住了:“姑母,但是,有些事情做得,有些事情无论如何,是不应当做的啊。”
他这话说得凄切,发自肺腑,险些就要掉下眼泪。
然而,张皇后只是抬眼望着他,便露出有些生厌的冷漠神色,那温情脉脉瞬间便化为了疏离与不耐烦:“好侄儿,你这话说得,不知道的仿佛以为本宫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姑母,”“本宫做的事情,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黎民,你这眼泪是为了谁在掉?本宫是伤了谁,让你跟着如此哭泣?”
张峒道说不出话,他眼角的睫毛上挂着一滴眼泪,神态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害怕,他透着红色血丝的眼睛看着自己亲人,片刻后不忍地移开目光,从案前起身,跪拜在地上:“姑母,侄儿求您了,侄儿求您了。”
张皇后的神态彻底冷淡下来,目光中一闪而过一丝悲凉,随即笑了起来,目光示意身边侍女:“你求我什么,你有什么可这样求我的。”
张峒道跪地不起,俯身啜泣着,却也说不出其他话,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姑母,侄儿求你了,侄儿求你了。”
“你说着求本宫,却连一顿饭也不愿意陪姑母吃完吗?”张皇后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张峒道抬起头,许久后直起身,垂下的眼眸之中多了几分晦暗:“罪臣口出狂言,在此向皇后娘娘请罪,但是在赐罪之前,还请皇后娘娘阅过此信。”
说着,张峒道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双手高举过头顶。
一位侍从得了眼神,接过张峒道手里的信放在张皇后手边。
张皇后却没有看那封信,只是上下不断打量着低下头仿佛引颈就戮的侄子,片刻后言辞里带着几分讥讽开口:“贤侄,何以至此?”
“你且先坐下,陪姑母把饭吃完,吃完饭,无论你信里写了什么,姑母都会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