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世民宣布让孙思邈进殿的一刻起,王翊就觉得要出事儿。
而身后的崔民干,离他更远了。
崔民干现在心底也在庆幸,好在方才没有过于替王翊说话,不然的话一会儿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孙思邈进入殿内后,先是对李世民打了一个稽首。
“贫道孙思邈,见过圣人。”
“真人免礼。”李世民对着孙思邈颔首道。
随后他看向诸位臣工,沉声说道:“朕的爱女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气疾缠身,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前日里,太子为给二位公主治病,便邀请孙真人进京。”
“然而一开始,孙真人也对气疾束手无策,百般无奈之下,太子只得派人去江南购买医书,以求能有一线生机。”
“后来太子百般打听之下,终于听闻《伤寒杂病论》当中,有一治疗气疾的古方,而后便派人前往江南。”
说到这里,李世民的目光看向了王翊。
说归说,闹归闹,老李终究是没给孙思邈拉仇恨。
毕竟老孙就是一道士,没必要让他出去顶缸。
“此事还是太子与我说起,太子,事情可是这般?”李世民又转向李承乾。
李承乾躬身说道:“确有此事,东宫侍卫纥干承基与张思政,现在正在殿外等候。”
“宣。”李世民说道。
不多时,纥干承基和张思政便被带入殿内。
“臣纥干承基(张思政)见过圣人,见过太子。”
二人先是行礼道。
由于是东宫属官,所以在见过李世民这个皇帝之后,还要对太子行礼。
毕竟太子在法理上也是君,更是他们二人的顶头之君。
“太子令尔等前往江南寻找医书,可有此事?”李世民问道。
纥干承基躬身一礼,而后说道:“回禀圣人,确有此事。”
“详细说来。”李世民不置可否地说道。
纥干承基并不害怕,来之前李象已经给他们打好了预防针。
无论如何,李世民都不会治他们的罪。
抛开别的不谈,好歹也是把最爱的两个女儿给救了回来,李世民并不是那种卸磨杀驴的人。
其实李象已经想好了,就算老李脑子一抽,想要治这两人的罪,他都有办法给他们俩脱罪。
一个晋阳姑姑不行,不是还有长乐姑姑吗?再不行就叫上新城和城阳两位姑姑。
四个嫡女一起求情,不信你老李不就范!
稍微组织一番语言之后,纥干承基便开口说道:“禀圣人,此事还要从臣与张思政到江南说起。”
“臣等经过探听之后,听闻义兴周氏收藏有《伤寒杂病论》一本,于是臣便带着人去他府上,提出想要重金购买,或者乞请抄录一份。”
“臣等先是表明身份,却不料被那周氏老儿辱骂出去。臣等又言说是为了公主之病,然而那老儿却不为所动,反而令家丁将臣等赶了出去。”
纥干承基说到这里,低下了头,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
“臣一是气不过,二也是忧心公主病情,所以一怒之下,便下令弟兄们将周家阖府上下给绑了,然后问出《伤寒杂病论》所在,以十贯钱的成本价买了过来。”
“臣之所言,句句属实,义兴周氏之人,臣等也是秋毫无犯,只是将他们绑了起来,并未伤及人命……”
听到这里,崔民干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我靠嫩娘啊,王翊……
这下特么有理也变成没理了,人家都表明自己是东宫侍卫,买这本书是为了救治公主,结果你那妹夫干什么?非但不卖,还要把人赶出去?!
这么重要的情报,你为什么不早说!
群臣也面面相觑,本以为太子是为了什么“壮阳方子”才会要东宫侍卫去江南抢劫,弄了半天,是为了医治两个妹妹?
这倒是情有可原了,不,不仅是情有可原,在古代社会,“孝悌”一直是最为推崇的政治正确。
而李承乾想要救治两位妹妹,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群臣再次抬头,重新打量起这位不太一样的太子。
“噢。”李世民未置可否,而是看向孙思邈,明知故问道:“真人,治疗气疾之方,可是从此书当中获得?”
“回圣人,确是如此。”孙思邈颔首道:“仲景之《伤寒杂病论》,不止记载了如何治疗气疾,对于以往医家诸多束手无策之疾,也有良方医治……”
这话一出,群臣哗然。
这么好的医书,就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直被你们王家藏起来了?
这东西不像是什么《尚书》啊之类的文学类著作,一不能吃二没什么大用的。
《伤寒杂病论》可是医书啊!里面的方子若是公开了,能多救活多少条人命啊!
老孙可是对这些人意见很大,这也是他站出来作证的原因之一。
程咬金想站出来揶揄两句王家,但是抬头一看李世民那脸色,立刻决定闭嘴。
“好啊,好啊……”
李世民的目光闪动,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时的他已是到了暴怒的边缘。
“贞观十年,皇后病笃,朕延选天下医者,入京为皇后诊治,然诸医师皆对气疾束手无策,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与朕恩爱的皇后撒手人寰,丢下朕与几名儿女溘然长逝……”
“朕本以为气疾是不治之症,皇后病逝乃是天意……然而今天却有人告诉朕,这气疾,本在后汉时期,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之上,便有医治之法?!”
说到此处,李世民看着王翊,怒声喝问道:“王翊!你告诉朕!尔等藏匿此书,意欲何为!”
王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地辩解道:“臣……臣实不知啊!”
“哎,刚才这可是你说的,那本医书,是你们家的传家之宝。”
程咬金忽然补刀,刀法精准直接封喉。
他又看向殿内群臣说道:“方才大家可都是听到了,王侍郎刚刚亲口所言,那医书就是他们家的传家之宝。”
“对,老夫也听见了。”李世绩捋着胡子,眼神不善地看着王翊。
妈的,让你刚才拿老子说事?
本来李世绩并不打算掺和这趟浑水,但谁让王翊先拿他“不行”说事儿呢?
众所周知,男人最忌讳的,便是被人说不行。
王翊立刻辩解道:“那医书本是偏房所藏,臣家是诗书传家,对医书并不感兴趣,故而才会作为偏房女之陪嫁……”
为了撇清关系,王翊现在妹妹都不叫了,直接叫“偏房女”。
“偏房之人许是知道义兴周氏乃是医师世家,故而才会将《伤寒杂病论》陪嫁,这都是前隋大业年间之事了,与臣并无关系!”
“是吗?并无关系?”
李世民冷笑一声。
“既然并无关系,为何还要帮助其出头?竟然在朝堂之上,公然攻讦太子?!”
虽然不足以借机彻底拔除太原王氏,但是给整个山东士族集团以重创还是可以做到的。
老李毕竟是讲道理的皇帝,凡事不能不教而诛,那就是暴虐了。
师出有名,循序渐进,这才是他的方针。
“臣……臣有失察之罪,望乞圣人恕罪!”
王翊如同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丧脑地跪在了地上。
同时心中也在暗自庆幸,既然皇帝说‘帮其出头’,那就是已经将这件事情定性,不打算追究太原王氏本房。
至于偏房和义兴周氏?
哈,祝他长寿。
“徐崇林、王第、崔建业……”
李世民没有宣布王翊的处理结果,而是先一连点了二十多个人的名字,都是刚才群起攻击李承乾的山东士族一党。
沉吟片刻,将他们发配到了边远州郡做参军,甚至更小的官吏。
山东士族经营二十余年,在长安朝廷内积攒的有限一点儿的力量,在老李这一次批发式的贬谪当中,几乎被根除得一干二净。
被点到名字的人脸色灰败,他们知道,这一次出长安,就已经代表政治生命的彻底结束了。
想要再回长安,只能等到改朝换代——但这谈何容易?
宦海浮沉多年,一朝站错了队伍,多年奋斗尽成空。
王翊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
“说完他们,也该轮到义兴周氏了。”
李世民双眼微微眯起,看向王翊。
“义兴周氏,藏匿医书,致使天下患者死于无妄……”
“知晓皇后疾病却隐而不报,以谋逆罪论处!”
“夷三族!”
所谓夷三族,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父母、兄弟、妻子为三族;还有的说是以父亲一家、母亲一家、妻子一家为三族。
义兴周氏被夷三族,其中就包含了太原王氏的那一支偏房。
当然牵扯不到王翊所在的本房,但也够他们受得了。
而诛九族这个……一般来说很少见,至少汉唐是不太用这个的,顶多夷个三族拉倒了。
在场群臣根本没有打算上来劝皇帝收回成命的,甚至还有人在心里暗自叫好。
这年头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万一所谓的绝症,在《伤寒杂病论》当中若是能够找到合适的方子,那不就不用死了吗?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这条命,也没人打算出言进谏。
死就死了吧,义兴周氏,还有那藏匿几百年医书的王氏偏房,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至于王翊、崔民干。”
李世民看向他们二人,轻飘飘地说道:“贬王翊为陕州司马,崔民干为幽州司马。”
崔民干叹息一声,终究是没逃过这一劫。
不过毕竟留着这一条命在,总归是有卷土重来的时候。
“臣崔民干,谢恩!”
崔民干冲着李世民躬身一礼,随后昂首挺胸地走到一旁。
群臣互相对视着,心中尽皆震惊不已。
随之而来的,是对李世民浓浓的钦佩之情。
皇帝的手段实在是太高明了,利用这件事情做文章,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还有大义的名分,将山东士族的力量一举逐出朝堂。
甚至天下人还会拍手称快,没有人会因此来攻讦皇帝,反倒是会有人对山东士族颇有微词。
人家皇帝也是为了天下人,而你们这些士族呢?藏着医书,宝贝得很,让天下这么多人平白无故地受着病痛的折磨视而不见。
呸!就这样还称礼仪世家!
其实这就是李世民手段的高明之处了,如何能够在不留下骂名的情况下收拾世家门阀,这是一门很重要的学问。
学黄巢或者大西王杀杀杀杀杀,固然十分痛快,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所为。
处理完有罪的,有功之人也应当奖赏。
李世民沉声道:“太子有功,赐钱万贯,绢一千匹。”
李承乾立刻弓身谢礼:“谢圣人赏赐。”
“纥干承基、张思政,寻找医书有功,着晋东宫府千牛。”老李再次宣布道。
哼哈二将立刻跪下,大礼谢恩道:“臣纥干承基(张思政),谢圣人恩典!”
“散朝吧!”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纥干承基,但没有说话。
纥干承基以前那点破事儿,他也有所耳闻。
但是既然此人跑前跑后,也出了不少力,李世民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以前嗯破事一笔勾销就是。
老李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尤其是对于功臣,更是有着无与伦比的宽容胸怀。
朝会结束之后,老李便悠哉地回到了立政殿。
他甚至没有叫肩舆,而是轻飘飘地走着,走路都带着风。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能够如此轻松随意地将山东士族之人的大半数都赶出长安,他怎能不开心?
胸怀宽广是一方面,小心眼儿也是有的。
当年氏族志一箭之仇,老李可是一直记到了现在。
把博陵崔氏的崔民干列为第一等,这不仅仅只是列为第一等,其中的政治隐喻更是让李世民十分不舒服。
怎么,你山东士族就高人一等,连我李家皇族都看不起?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反动行为了,必须要出重拳!
然而走到虔化门的时候,却听到宫墙之内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他走过去看时,恰好看到绿萝和连翘的腿上抻着什么东西,他的好大孙正在和女儿一起,蹦蹦跳跳地在做着什么游戏。
看样子……很有弹性,老李一下就联想到了做弓箭的牛筋……
好小子!
宫中嬉戏,竟还如此轻佻!
老李一下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