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见了萧珪很是高兴,连忙叫船家把自己那边的好酒好菜都搬了过来。萧珪也正觉得有些寂寥,现在有几个人陪自己喝酒解闷也不是坏事,于是也乐得与他们拼桌饮宴一场。
杨二主动做了自我介绍,当然这次说的是真名:杨洄。
他身边的另一位男子是他的同族兄弟,名唤杨锜。
虽然他们都只是通报了姓名没有提及郡望,但萧珪一眼就可以看出,两人应该都是出身于名门大姓的富贵子弟,并且年齿相若大约都是十八九岁,都是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年岁。
于是萧珪也没有说出自己的郡望,只是自称“萧珪,字君逸”。
“萧珪?”二杨听了以后都面露一丝好奇之后,“这个姓名,好生熟悉呀!”
萧珪笑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在下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夫,二位应该不曾听说。”
杨洄点头笑了笑,“那我可能是在别处,听到过与萧兄姓名相似之人。”
“我好像也听说过。”杨锜道,“前番萧驸马搬着家谱指认的那位族弟,好像就叫……萧珪?”
萧珪呵呵的笑,“那应该是与我,姓名相近之人。”
“噢,原来如此。”杨锜笑着点了点头,便就不再多问了。
杨洄更是一点怀疑都没有,他大抵不会相信一个在乡下赌坊遇到的人,会是萧驸马的族弟。于是只顾使唤船主人临时再炖两尾鲜鱼汤来给众人下酒,又催着众人入座一同举杯,美姬各自献曲献舞。
原本幽静的小小画舫之上,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少年人的玩性上来了,杨洄吵着要玩叶子戏,但叶子戏须得四人同赌,还缺一人。
杨洄便开始左右奔忙起来,分别去叫两位船主人过来参一脚。做些小本生意的船主人,哪敢与富家公子同台赌大钱,于是纷纷婉拒。杨洄求人不得,瘾反倒是更大了,于是硬拉了那一位给他侍酒的美姬上桌凑了一腿,反正输了钱算他的。
定下的赌注还不小,十金一牌。
萧珪心里真是乐了,建房款项五十万钱,自己正好还短缺了一些。原本是想天亮之后就近找个赌场,进去捞点外快,不料出门就遇善财童子,这倒是省事了!
赌局开始之后,萧珪不再像那天在小赫连赌坊里的那般客气,几番杀手挥使下来,这两个姓杨的年轻公子哥儿很快就输了个丢盔卸甲,杨洄一人还输了双份。
价值七八万钱的波斯金币,落到了萧珪手上。
“手气太背,不玩了!”杨洄有点泄气的扔了牌,站起身来说道:“萧兄,要一起去方便一个吗?”
萧珪笑了笑,起身陪他一起走向尾船,心想莫非你还想黑吃黑,强行讨要输掉的赌金?
走到了船尾僻静处,杨洄掀起裤子方便,尿水落到船下咚咚作响。
萧珪只在一旁等着,看他究竟有什么话可说。
杨洄完事之后,自嘲的笑了一笑,说道:“还是萧兄技高一筹啊,小弟输得心服口服。”
萧珪笑了笑,“今天手气好。”
“对了,小弟还未请教萧兄。”杨洄道,“适才团儿姑娘所唱的《定风波》,是何人所作?”
萧珪淡然道:“杨兄去找团儿一问,不就知道了么?”
“实不相瞒,我问过了。”杨洄呵呵一笑,小声道:“团儿说这是萧兄今夜当场所作,她还把萧兄的亲笔手书都拿给我看了。但我还是想要在萧兄这里确认一下,这首《定风波》的新词,真是萧兄即兴所作吗?”
萧珪微然一笑,“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杨洄认真的,小声的说道:“不瞒萧兄,小弟一向对宫廷音乐非常的感兴趣,也曾多次尝试,为宫廷曲牌填词。因此我敢肯定,今日所见的这一首《定风波》新词,胜过教坊曲牌之旧词,百倍有余。因此小弟想要知道,这首《定风波》新词是否萧兄即兴所创?除了今日,此前是否有过在外传唱?”
萧珪心中大概猜到了他想干什么,于是避实就虚的回了一句,“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第一个演唱这首《定风波》新词的,就是团儿。”
“真的?”杨洄面露喜色。
萧珪微笑点头,答得十分肯定,“千真万确。”
“太好了!”杨洄大喜,激动不已的搓着手,凑近了小声道:“不知萧兄可否割爱,将团儿姑娘卖给我?”
萧珪呵呵直笑,“团儿又不是我的婢女,她是船家请来的清倌人。想要买她,你得去找她自己谈。”
“那好,稍后我再去问团儿。”杨洄道,“小弟再想问一句,这一首《定风波》的新词,萧兄可否割爱,让给小弟?”
萧珪呵呵一笑,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在诗词鼎盛的时代里,买卖诗词或者是花钱请人捉刀代笔的事情,十分常见。尤其是在唐代,由于科举应试非常的重视诗词,因此诗词的买卖情况十分常见,这便也是一些才子文人的生财之道。
曾经还有过因为诗词买卖而闹出人命案子的,比如宋之问想要从刘希夷那里买一首《代悲白头翁》而闹了纠纷,最终杀死了刘希夷。刘希夷还是宋之问的亲外甥呢!
看到萧珪如此发笑,杨洄有点心里发虚,连忙赔着笑,小心的说道:“萧兄莫要笑话。小弟想要买下这首新词,并非是想沽名钓誉,而是……特殊情况!”
萧珪问道:“什么特别情况?”
“咳……”杨洄尴尬的干咳了一声,小声道:“其实是,小弟对一位美人钦慕已久一心想要娶她为妻,但一直无缘接近。小弟知道那位美人对宫廷曲乐十分的喜爱,于是我就下了功夫去学习和研究,也曾尝试填过几首曲牌新词,但一直不得其法,羞于见人。今日见了这首《定风波》新词,小弟料定它必能博得美人一笑。因此小弟才会斗胆肯请萧兄忍痛割爱,将新词卖于小弟。”
萧珪呵呵一笑,“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棕婚,既然是成人之美的好事,萧某别无二话,杨兄只管拿去用吧!”
杨洄大喜,连忙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要给萧珪, “多谢萧兄,些许黄白之物聊表寸心,还请萧兄莫要嫌弃,千万收下才好!”
萧珪连忙将钱袋推了回去,拿苏轼先生的大作来卖钱,这真是太罪恶了。
他说道:“你放心,我保证这首新词绝对不会再出现在别处,今日之事我也会守口如瓶,绝对不对外人提及。至于钱,那就不用了。”
“小弟自然信得过萧兄。”杨洄一再的坚持,硬将钱袋往萧珪手里塞了过来,“但这点心意,萧兄务必收下,一定要收下!不然小弟,于心难安哪!”
萧珪接连推阻了好几次,杨洄就是不依,非要逼得萧珪收下才好。
萧珪表情很无奈,“我分文不收拱手相送,莫非还不行吗?”
“不行,绝对不行!”杨洄异常坚持,“萧兄若是不肯收下,便是看不起我杨洄了!”
萧珪估无奈苦笑之状,“当真是非收不可?”
“萧兄,你就收下吧!”杨洄连连苦劝,“倘若嫌少,萧兄只管开口,天明之后小弟便就回家拿钱。”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萧珪叹息了一声,笑道,“杨兄,你真是太客气了。”
杨洄这下放了心,连连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回去,继续饮酒吧?”
“好吧!”
回到船头之后再又小饮了几杯,杨洄便将团儿叫到了一边去商量了。
萧珪隔着稍远看着他二人,暗自发笑。
这时,杨锜凑到了近前,小声问道:“萧兄,杨洄是不是找你买下了那一首《定风波》新词,现在还想买下团儿?”
萧珪呵呵一笑,没有说话。
“我就知道,他又在干这种事情。”杨锜小声的笑道:“为了讨好那位美人,他真是豁出去了。迟早一日,他要倾尽家资。”
萧珪笑了一笑,“那位美人有多神奇,值得他倾家荡产?”
“当然值得。”杨锜的表情沉了一沉,回头偷看了杨洄一眼,小声道:“那可是一位公主!”
萧珪微微一怔,公主?!
杨锜压低了声音:“萧兄知道就好,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萧珪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想起了之前以伊阳逆旅里,听杨洄与那个“薛六”的对话,也是提起了公主。
看来这一拨人,与皇室的关系十分紧密!
片刻过后,杨洄与团儿聊完了,两人一同回来。
杨洄却没有再入席,与他同来的另外三人也都站起了身来,看来是要离开了。
杨洄对萧珪笑言道:“萧兄,团儿与彩蝶很快都会成为我的奴婢。萧兄若是喜欢她们,不妨常来寒舍走动玩耍,我让她们陪你。”
“君子不夺人所爱。”萧珪笑道,“现在你就可以将她二人带走。我也困了,想要歇息了。”
“好吧!”杨洄也没有推诿客气,抱拳叉手的拜了一礼,“那我们就不再打扰,就请告辞了。萧兄早点歇息吧!”
“诸位,请走好。”
杨洄等人依旧踩着舢板,登上了另一艘画舫,团儿和彩蝶也都一并过去了。
萧珪伸着懒腰登上了画舫小楼,躺在了客房的卧榻上。他将钱袋拆开,里面装的全是波斯金币。和之前牌桌上赢来的堆在一起,共有约有两三百枚,价值约二十万钱以上。
把玩着这些金币,萧珪不由得笑了。
那些纨绔子弟的钱,真是不赚白不赚!
躺下之后酒劲有点上来了,萧珪吹了灯,借着醉意美美的睡了一觉。
比及天明之时,萧珪被外面传来的一阵巨大的嘈杂之声吵醒。他伸了伸懒腰起床穿好了衣服,对外面喊道:“船家,船停在何处了?外面为何那么吵?”
船主人连忙进来伺候,一个劲的赔礼道歉,说小船照例一大清早的停在了天津桥的码头边来,却不料今日这里聚集了很多的人来看热闹,因此特别吵。
萧珪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问道:“他们看什么热闹?”
“小人也下船打听了一番,据说是,今日圣人迎请一位老仙翁进宫论道。”船主人说道,“于是一大清早,宫里就派出了许多的官员、宦人和军士来,沿着宫门过天津桥直到洛阳南门之外,沿途都在清街洒扫严加戒备。城中的百姓听说了,自然也都凑了过来想要看一看热闹了。”
萧珪好奇的问道:“什么样的老仙翁,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让皇帝都对他洒扫相迎,还从宫里一直迎到了城外?”
“小人也是觉得惊奇,所以就多打听了一番。”船主人说道,“听他们说,那位仙翁姓张名果,人称张果老。”
萧珪一怔,“张果老?”
……莫非就民间传说中的是八仙之一,那个张果老?!
“是啊,人人都说张果老真是一位当世的老神仙呢!”船主人说道,“民间早有传言,说早年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都曾屡次想要召见张果老,但人家老神仙就是不肯前去面君。后来则天皇后执政之时,也曾想要召见张果老,但他居然用诈死之术躲过了。前不久,当今圣上听闻张果老这位老神仙仍旧在世,连忙派了好几拨使臣前去迎请。好不容易,才把张果老请到了东都来相见。”
萧珪点了点头,心想我也记得张果老在历史上确实真有其人,就活在唐朝。除了八仙的民间传说,正史对张果老的记载也不少。他是不是真神仙这个不好说,但他寿命至少不低于百岁,这个应该不会有假了。
大唐以道教为国教,道士本就很有社会地位,经常结交于权贵。像张果老这样的百岁老仙翁会得到皇帝的亲切接见,这种事情也就不奇怪了。
这时,船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来了,来了!”
船主人连忙道:“郎君若想看一番热闹,直接推开窗站到船顶就好!”
萧珪也是来了兴趣,“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于是两人都站到了画舫的顶楼平顶之上。虽然洛水两岸人为患,但天津桥的两头却有军士戒严,桥上干净得很一个闲杂之人也没有。
萧珪刚好就站在离桥下不远的画舫上,能将整座桥面一览无余的看得清清楚楚。
此刻,正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盘膝坐在四人肩扛的步舆之上闭目凝神,在万众瞻目之下缓缓的走上天津桥。
围观百姓不时发出一片惊嘘之声——
“那就是张果老,活神仙哪!”
“真乃神仙仪表、神仙中人!”
待那老道走得近了,萧珪渐渐看清了他的面目,不由得心中暗自一惊!
——他不就是那个,跑到我家里吃了鱼肉饺子的老道吗?!
——原来,他就是张果老!
这时,原本闭目凝神的张果老突然睁开了他的眼睛,并朝萧珪这边看了过来。
萧珪心头微微一紧,万千人凝视着他,他也能发现我?……好吧,我们站在这桥下的画舫之上,的确是太显眼了一点!
围观的人群与开道的军兵,都下意识的顺着张果老的视线,朝萧珪这边看了过来。
船主人顿时慌了,“怎、怎么都看着我们?”
萧珪不声不响,远远的与张果老对视。
张果老似乎微微的笑了一笑,然后就闭上眼睛恢复了原态,就如同他从来都没有动过一样。其他人也就只当张果老是随意的瞟了一眼,不以为意,也都移开了视线。
船主人拍着胸脯,“真是吓死我了!——老神仙为何要看我们呢?他人老家,仿佛还笑了一下?”
萧珪笑着拍了一拍船主人的肩膀,“大概是老神仙查觉到,我们这边福星高照。船家恐怕就要,发大财了。”
“真的吗?”船主人哈哈直笑,“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吧!”
不久后,张果老就坐着步舆走过了天津桥,在众多文武大臣和军士的簇拥之下,朝皇宫行去。
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萧珪和船主人也回到了甲板上。
吃了船家准备的一顿早饭之后,萧珪就付了帐,和船主人一同下船登岸,取回了马匹。
然后他骑着马来到了帅灵韵家里,拍响了那一扇紧闭的老木门。
来开门的是王仆。
他一眼见到萧珪,当即惊喜不已,“萧先生,你回来了?我这就去叫东家!”
“别。”萧珪将他叫住,面带微笑的说道:“我是还来还款的。这种小事,就不必惊动你们东家了。”
“这……”王仆有点惊讶,小声道,“萧先生,我偷偷的告诉你。一清早我就听清尘说了,昨天东家几乎一整宿没睡,一直都在悄悄的抹眼泪呢!”
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 我给你们东家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这里全是波斯金币,应该不少于五十万钱。你替我转交给你们东家就好。”
说罢,萧珪就将从马鞍上取下了一个大包,一把塞进了王仆的怀里。
“萧先生,真不去见一见我们东家了吗?”王仆可怜巴巴的看着萧珪。
萧珪翻身骑上了马,轻叹了一声微微一笑,说道:“有缘,自会再见!”
“萧先生……”
“萧某告辞!”
调转马头,萧珪挥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