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晚,萧珪洗漱罢后照例回了书房,准备看一会儿自己刚从洛阳买来的几本书。
大唐的乡村,可没有什么夜生活,各家各户基本都是入夜就歇。
入夜后的轩辕里总是十分宁静。萧珪就喜欢在这样的夜里,打开书房的窗户,看着静谧的夜色,听着屋外的风声,或读一读书或写一写字,这让他的内心特别的安宁与惬意。
萧珪今天摊开了一本字迹妍美的手抄本《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准备拿它当字贴,来练一练字。
前世的职业习惯一时未能改变,出于对敦煌文物的珍爱,萧珪现在对唐人手抄的经书比较感兴趣。现在,大唐有许多的人以抄书为生,尤其是那些抄了一辈子经文的人,随便拎一个到二十一世纪,那都是当仁不让的大书法家。
刚刚才写了没几个字,书房的门居然被敲响了。
门其实没有关。
萧珪抬头一看,是影姝。
她左手提着一个灯笼,右手担着一个盘子,盘子上面放了一个小小的瓷瓮,问道:“萧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大唐民风颇为开放,倒是没有太多的理教约束、男女大防。
萧珪放下了手中的笔,“影姝姑娘,进来坐吧!”
“多谢萧先生。”
影姝走了进来,将灯笼挂在钩灯角上,然后将那个小瓷瓮放在了萧珪的大书案上,“萧先生,请用茶。”
萧珪笑了一笑,“晚上饮茶,不会失眠么?”
“这是菊花茶。”影姝微笑道,“去岁秋天,我亲手在长安的乐游原摘来的野菊,干制之后保存至今,一点都没有变味。然后我还加了一点甘草与麦冬,可以祛火明目。”
“姑娘真是有心了。我这两天正好感觉眼睛有点干涩,可能是有点上火。”萧珪担起瓷瓮来饮了几口,温度刚好,茶味也还不错。
影姝微笑道:“现在已是春夏之交临近涨水季节,伊阳有河难免潮湿,先生又爱饮酒、喜食肉,再加上时常熬夜晚睡,难免容易上火。”
萧珪顿时笑了,“影姝姑娘真是博学多才,无所不知啊!”
“先生取笑了。”影姝笑道,“影姝对任何事情都是一知半解。也偏就是这样的人,最喜欢班门弄斧。”
“姑娘谦虚了。”萧珪道,“光是对大唐官场之了解,姑娘就能远胜当今天下的大多数人了。”
“承蒙先生如此夸奖,影姝都忍不住想要自吹的自擂一番了。”影姝微微一笑,说道:“当年我还只有奴奴这么大的时候,就跟随在韩相公的身边,专门替他老人家收拾书桌、倒水研墨,做一类这等小事。韩相公见我年幼,和一些同僚商谈公务也从不避讳于我。就这样,我在韩相公身边安安静静的听了十年。直到后来,我都可以代替韩相公批复他属下送来的紧急公文,而令他的属下无法辨出真伪。”
“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萧珪笑呵呵的点头,“厉害!”
“先生过奖了。我只是韩相公的一个,小影子而已。故此韩相公亲自为我赐名为,影姝。”影姝淡淡一笑,说道,“其实我来找先生,是想跟先生说一件事情。还希望先生,不要见怪。”
萧珪点了点头,“姑娘,我们坐下说吧!”
“谢先生。”
影姝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摸了摸结实的扶手,笑道:“这种椅子,适合韩相公。他年纪大了,跪坐久了,腿会疼。”
萧珪笑道:“姑娘,还真是处处替韩相公着想。”
“我是奴婢,当然要替主家着想。因为主家好,我也就会过得好。”影姝说道,“现在我已经被韩相公派来侍奉六郎,成了六郎的奴婢。所以,我现在想要和先生说的这件事情,主要也是在为六郎着想。希望先生,不要见怪。”
“无妨。你说。”
影姝说道:“我希望先生,能够入仕为官。”
萧珪顿时就笑了,“为什么?”
“因为先生,实在是太适合做官了。”影姝说道。
“不,我一点都不适合。”萧珪直摆手,“我对做官,一点兴趣都没有。”
影姝微然一笑,说道,“恰因如此,先生才特别适合做官。”
萧珪呵呵直笑,“这又是为什么?”
影姝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跟随在韩相公身边。我看着他从一个外州刺史步步高升,逐渐做到了大唐的宰相。我也看到他身边的许多同僚,或沉或浮,或兴或荣。我发现,越是求官心切的人,越是容易失败。越是热血激进的人,越是容易失败。越是不懂得隐藏的人,越是容易失败。”
萧珪点头而笑,“看来你在韩相公身边,真是学到不少东西。”
影姝微笑道:“萧先生,性情恬淡而圆通自然。道家说,无所求而无不求,无所争而无不争。圆通自然,则无懈可击。佛家也说,自然获圆通,圆通穷尽世间法。萧先生这样的性格,确实适合做一名隐士。但若到了官场之上,至少也是立于不败之地。”
萧珪呵呵直笑,“照姑娘这么说,天下那么多的隐士,都该去做官了?”
“未必。”影姝道,“在我看来,这天下一多半的隐士,都是身在山野心在官场。他们只不过是想假借隐逸宣扬名声,最终目的还是想要图取富贵。他们和那些急于求官的人,并无太大区别。就算偶有几个真正的隐士,他们或不具备先生这样的才能,或者不像先生这样擅于隐藏。若无真才实干或不懂得轻急缓急与趋吉避凶,这样的隐士比那些急于求官的人,还要更加不如。他们几乎都适应不了,俗世间的正常生活。真要给他们一个官做,恐怕三天都坚持不下来。”
“此番见解,真是独到。”萧珪点头直笑,心想这姑娘有点意思。听说她话,说跟听书似的。不但好玩,还涨知识。
影姝也是微微一笑,“先生莫要不以为然。先生身上的优点数不胜胜,仿佛都是为了做官而生。光是一个‘藏’字诀,恐怕就是那些为官数十年的人,修炼一生也学不会的绝技。”
“藏?”萧珪呵呵直笑,“我藏什么了?”
“先生藏了什么,影姝道行太浅无法看得出来。但是先生,自己心中必然有数。”影姝微笑道,“藏,其实不是贬意。就算是怀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天下之志,那也先要懂得保护自己。谋事必先谋身,人都不在了,还谈何才华与志向?”
萧珪点了点头,“姑娘是个实在人。这番话,颇有道理。”
“我看先生也是一个实在人,所以才敢对先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影姝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其实,我很想对韩相公也说一说。但是,我不敢。”
萧珪道:“天下皆知,韩相公为人正义,耿介刚直。”
“是的。”影姝再度轻叹了一声,“他们韩家就是这样的门风。他们韩家的男人,也多半都是这样的性格。”
萧珪不由得皱了皱眉,心想我可记得韩休当宰相的时间并不太长。听影姝这口气,莫非她已经看出了什么不妙的端倪?
这时,影姝又道:“先生知道,六郎虽然年仅十二岁,但已经拜官七品。虽然只是一个闲散虚职,但这也意味着,再过几年等他成年,他必然正式踏入仕途。”
萧珪点了点头,“没错。”
“我刚刚说了,先生身上的优点,恰好是韩家人的缺点。”影姝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看到六郎除了学习绘画,性情方面也受到了先生莫大的影响。但是这样的影响,很有可能随着我们离开轩辕里,而慢慢的淡薄下来。所以我就在想,如果先生能够入仕为官,那么先生就与六郎是同一类人了。如此,先生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六郎,教给六郎更多的东西。这对六郎的将来,必然大有裨益。”
萧珪呵呵直笑,“影姝,你还真的是,时时处处在为你的主家着想。”
“抱歉。”影姝连忙拱手施了一礼,“影姝是奴婢,必须替主家着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份,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你没有错,不用道歉。”萧珪道,“至于我是否入仕为官,这个,我恐怕要令姑娘失望了。”
影姝淡然一笑,“我知道先生,会是这样的回答。但是我也请先生,不要着急给出回复。”
“为什么?”萧珪问道。
影姝说道:“轩辕里可以是先生的家园故土与休养歇息之地,但绝不会是先生此生唯一的归宿。”
萧珪淡然微笑,“何以见得?”
影姝微微一笑,“轩辕里,实在太小了。容不下先生。”
萧珪有点无奈,摇头而笑,“我明明不想做官。为何偏就要有,要劝我去做官呢?”
“还有别的人,对先生说过类似的话吗?”影姝有点好奇。
“有。”萧珪点头,无奈的微笑,“还不止一个。”
影姝笑了,“那先生还犹豫什么呢?总不会,我们所有人都看错了吧?”
“这无关对错,只是选择。”萧珪道,“此生,我只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大闲人。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如此,倒也未尝不好。”影姝眨了眨眼睛,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但是说不定哪天,先生也会改变主意。毕竟,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准。”
萧珪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顺其自然。一切到时再说。”
影姝点头微笑,“到时,先生可要记得,也对影姝说上一声。”
“好啊!”萧珪呵呵直笑,“到时,姑娘会去帮我求个官来当一当吗?”
“车到山前必有路。”影姝微然一笑,“咱们,到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