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虽然不至于冰天雪地,让那常青的无尽森林都挂上白霜,也比不了奥托人的部落领地那般刺骨的严寒,但和往年相比,终究是冷了。艾诺镇里往来的居民裹上了厚厚的衣服,一层又一层。这时节若是街头拔刀斗殴,死亡率一定能降低一个档次——一剑划过,可能都没能破开所有的衣物。
不过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缩在自己的家里,或是聚在各个酒馆旅社内。酒馆里的人们尽量向火炉的方向靠拢,向身旁的陌生人靠拢。每一个贸然打开酒馆大门的人都会招来一阵愤怒的注视。先到者品尝着比以往更烈的美酒,彼此间谈论着,抱怨着,偶尔插上两句祈祷,盼望着这鬼天气能够快一些结束。
“又冻死了五个。”有人说,“贫民窟里已经有人忍不住进森林伐木了。赞美迪尔,这些家伙居然真的能回来!”
类似的消息在许多地方流传。其他地方的居民或许还能熬一熬,紧闭起门窗便是一个温暖的巢穴,但贫民窟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积攒的柴禾早早地用完了,身体孱弱的少年与老人每天都有冻死的。兽潮的警报并未解除,街面上的木柴价格却上涨了几分——对于别人不多,但对于贫民窟的活死人们就等于断了生路。大帮派的首领们衣食无忧,却也不得不关注手下的日子。他们组织了人手,怀着必死的信念,穿着自己所有的衣服,再裹上一床被子,抄着磨了许多次的斧子出了城门。
艾诺镇的南边在过去的岁月里被清理出一片开阔地带,方便快速地逃亡,也方便王国骑士团能够有效地反击攻破边境军营与城镇的怪物。贫民窟的勇士们压抑住心头的恐惧,迅速靠近无尽森林。他们并不安排警戒,也没有携带任何乘手的武器。这些人只是不断地伐木,伐木,然后将粗大的树干扛上肩头,砍倒一棵运一棵。
无尽森林一片宁静,连怪物的嘶吼都没有。
兽潮或许真的结束了,但这些人也不敢再去。他们在艾诺镇门口放下伐来的四根树干,招来了贫民窟里几乎所有的壮劳力。有工具的用工具,没工具的用手掰,硬生生将那新鲜的树干碎成了一堆形状惨不忍睹的柴禾。
这些应该足够他们过冬了,也足够让参与行动的帮派更加强大。
一群人为了求生而冒了巨大的风险去做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这足以编成诗歌传颂,但这群人属于贫民窟,所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艾诺镇的人们随意谈论几句,便渐渐淡忘。唯一希望这日子再长一些的,大约就是服装店与布匹店的老板们,以及各个酒馆的老板了。
除了托尼酒馆的那两个人。
“快一个月了。”索兰特的声音懒洋洋的,“你还在想苏菲吗?”
他卸了祖传的铠甲,斩杀者巴巴罗萨斜靠在墙上,身上裹了厚厚的一层毛毯,背靠火炉坐着。火炉里正燃烧着旺盛的火焰,温暖了这冷清的酒馆正厅。索兰特打了个哈欠,紧了紧身上的毯子,叹了口气:“真是个情种啊……你要为她守上几年呢?一年?两年?向前看吧,朋友!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维克多的声音带着些慵懒的嘲弄,“你的父亲为你母亲守了多久?”
索兰特的声音嘎然而止,整间屋子又回到了之前的沉默。火炉里的木柴偶尔爆出噼啪的声音,转瞬即逝。
维克多也是与索兰特相似的打扮,侧面朝着火炉,任由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空荡荡的吧台,一动不动。盖在毯子下面的手则抚摸着一柄做工精巧、品质上乘的匕首。那是莫尔斯的遗物,因为从未沾染过深渊的气息,又因为安瑞克在安娜的指挥下出面商量了一下,所以留了下来,归了维克多——算是安娜小小的补偿之一。
许久,维克多打破了沉默。索兰特听他深吸一口气,以为他又要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正要开口阻止,却发现对方的话题有了变化。
“还记得莫尔斯的那两柄武器吗?”维克多说,“属于巫师的武器。”
索兰特当然记得。那两柄彻底失去了火焰的黝黑兵器被一位神庙卫士用洁白的布匹裹着,带回了神庙。在之后的一次公开的仪式上,神庙的祭司将那两柄武器投入了太阳神庙圣坛的火堆里,融成了一堆再也看不出形状的铁块。
这个叫做净化。
维克多并没有等待索兰特的回答。他宛若自言自语一般接着说道:“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你,想到了我们所有的人。”
然后这个话题嘎然而止,就如同它被突然提起。
“别吓我啊,维克多。”索兰特也不追问,只是有些无奈地说,“开春之后我还指望你能帮我做点事情呢,你可别这么一直颓废下去啊!”
“我没有颓废,我只是有点冷。”维克多说,“等天气暖和了,我会好的。这间酒馆怎么办?”
这间酒馆的归宿原本是十分明确的。根据艾诺镇的法令,当不动产的主人死去,并且没有继承人在世,则不动产充公,重新出售或者出租,所得款项作为抵御兽潮的专款使用。但法令总是存在一些灵活性的。比如苏菲父母的房产就被一位有些小钱的老板吞了——这老板死于三年后的兽潮,整个街区也重新改造,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痕迹。再比如托尼酒馆就被索兰特与维克多直接拿下,“以表彰他们在追捕巫师及包围城镇时的英勇表现”。
不过显然,这两人是不会去经营酒馆的。
“就当作我们在镇子里的落脚点吧。”索兰特说,“虽然奥兰多堡的地道挖一挖还能用,但真要到兽潮爆发的时候,还是得回镇上。”
维克多点头表示了解,两人又沉默了起来。维克多继续望着吧台发呆,索兰特则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维克多再次打破沉默:“索兰特?”
“嗯?”骑士轻声答应。
“在杰鲁斯兰的时候,你跟我说起过你家里的事情。”维克多站起身,调整了一下椅子的方向,面朝着索兰特的方向坐下,“当年那场战争有什么隐情吗?你一直都没跟我说起过。”
“啊,你已经无聊到了这种地步吗?”索兰特抬眼看了看自己的侍从,“你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强烈的好奇啊……”
“我刚才在回忆我和苏菲聊天的日子。”维克多淡淡地说,“突然想起来这个来了。”
索兰特叹了口气,对于自己的故事被当作了陪衬很是不满。他坐起身子,因为背上突然涌入的冷风打了个寒战,说道:“算了,总比两个人闷在这里好。我受够了那种日子了。”
关于二十年前那场内战,索兰特知道的或许要比王国的史官都要多一些。
“首先是战争的起因。”索兰特看着维克多,“你过去知道的说法是怎么描述这场战争的起因的?”
维克多想了想,道:“瓦格纳公爵觊觎王位,被瓦格纳骑士团团长发现了阴谋。团长苦劝不成,反被利欲熏心的瓦格纳公爵处死。”
顿了一顿,维克多补充道:“另外有些诗篇里提到了巫师的挑拨与诱惑。”
“是啊,巫师。”索兰特呵呵一笑,“虽然我讨厌巫师,但这件事情真的和巫师没有关系。根据我父亲告诉我的情况,瓦格纳公爵的行为是完全符合骑士精神的,也是完全合理的。”
“那个团长干了些什么?”维克多问道。
“他凌辱了公爵夫人。”索兰特说着,眼神冷了下来,“奉国王陛下的旨意。”
然后,就是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史。
瓦格纳公爵夫人早年在佛罗伦蒂诺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并且出身高贵,父亲是当时的王国政务大臣。那时候国王还是太子,先王刚刚开始衰老。瓦格纳公爵与还是太子的国王都是公爵夫人的追求者。最后公爵凭借自己大胆的作风与胜过兄长的俊美外貌在这场竞争中胜出,博得了美人的芳心。
“所以国王就要委派自己的手下去……”维克多张大了嘴巴,一脸的厌恶。
“当然不是了。”索兰特对于被人打断很不满,“听我说下去。”
当时的公爵还只是虚衔,瓦格纳地区依旧是由当地的贵族负责打理,每年将赋税的一部分运往佛罗伦蒂诺,以作瓦格纳公爵的日常开销之用。公爵与公爵夫人的结合是纯洁的,令人羡慕的。公爵的老丈人,当时的政务大臣也很赏识这名年轻人。恰好太子因为为情所伤,在那段时间办糟了一些事,说错了一些话。这让政务大臣觉得有必要为王国的前途着想。于是他开始运作,为自己的女婿登上王位铺路。
“哦……”维克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真的?”索兰特对于再一次被打断更加不满,皱着眉头反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国王因为痛恨自己的弟弟要跟自己争夺王位,所以后来报复……”维克多说到一半,看索兰特的眼神有异,渐渐住了口。
“所以说,听下去。”索兰特说,“你要是实在忍不住,在把那个该死的团长塞进铁处女之后,我会停一下的。”
维克多点点头,紧紧闭上了嘴巴。
***PS:对“铁处女”好奇的读者,可自行百度。看图片更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