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很顺利。没有查理王子的手下拦在面前,也没有任何类似于哨兵的存在。偶尔有食肉的野兽露一露头,认出维克多身上的长弓与砍刀,也就悄悄地退走了。
维克多家的小木屋由原木垒成,看起来非常结实。门前是一片空地,用半人高的篱笆围起来,中间竖了许多杆子,用绳子串上,挂着毛皮与熏肉,夹杂着几块腌肉。靠近屋门的地方是一张木桌,配上两只木墩。此时屋门紧闭,只有两扇木板窗被棍子支起来,显出一些人气。
此时正是下午,距离黄昏尚有一些时候。若是在往常的这个时候,父子两个或者在外打猎,或者在屋前做些劈柴磨刀、制作箭杆之类的活计,断没有闲在屋子里的道理——要闲也是在屋外,晒着太阳,懒洋洋的,犒劳自己过去几天的丰收。
维克多轻轻走进院子,来到门前,推了推,推之不动,门缝里传来沉闷的碰撞之声,似乎是从里面闩上了。
“谁?”一个略显苍老却依旧洪亮的声音传来,“门外是谁?”
“是我。”维克多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回来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有了激烈的响动。先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再是门闩被粗暴地扔到一旁的动静,最后屋门大开,一个面容普通,身材矮壮的中年汉子出现在门口,噙着泪花,一把抱住了维克多。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维克多的父亲用力抱着自己的儿子,像是怕他从自己的怀中消失不见。这样的温情场面持续了很久,然后这位父亲轻轻推开自己的儿子,一巴掌拍上了维克多的脑袋。
“这几天你去哪儿?犯了什么事儿?小兔崽子,你给老子解释清楚!”老父亲的脸上不见了找回失物的喜悦,只有汹涌的愤怒,“下山去问镇子里的人,说是你被三王子殿下抓走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你说!”
“我……”维克多张口结舌。他能说些什么呢?自己杀了王国的三王子?还是说太阳神选中了自己作为一个新的神之刃?
什么都不能说。
“我什么我。”维克多的父亲对着那颗脑袋又是一巴掌,“走,进屋说。”
进屋了也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说谎。好在维克多听过的故事不少,虽说背不下来,但随便编造一个十天的简单奇遇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一开始被王子抓进去,但后来被放出来了。”维克多坐在木床上,说谎不打草稿,“但是有位老先生说我,额,比较有特点,所以就把我带走了。”
“然后他拉着我训练了几天,临走的时候送给我一把弓。”维克多指了指靠在门边的那柄精制紫杉木长弓,“说是让我去,去兰顿找他。据说要发起圣战了。”
“你要去打仗?”维克多的父亲之前只是微微皱眉,听闻“圣战”一词,立刻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须发都好像要竖起来一般,“你要去打仗?!”
“是……是啊。”维克多被唬得缩了一缩,唯唯诺诺地答道,“我反正是弓箭手,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不会遇到危险?!”他父亲用力砸了一下床板,砸出一声巨响,“你知道战场是什么吗?你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吗?你以为弓箭手就是躲在后面射箭的嘛?你以为,当你的军队溃败的时候,你可以轻易逃脱吗?”
维克多不说话。
“我当年就是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维克多的父亲开始讲述自己当年的故事。维克多的表情很认真,不时点一下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这个故事他听了有几十遍了,从刚会说话开始就听这个故事。现在他脑海里所接收到的,是一段无意义的环境噪音。至于那个从战场上逃出一条命的故事,已经被他屏蔽了。
“……这才逃出一条命来。”恍然间,故事已经进入了尾声,“而且军队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你老爹我至今还是德拉王国的通缉犯呢。”
这个就有些胡扯了,但父子两个都没有能力去验证,所以就算是胡扯也可以理直气壮,反正这个通缉犯的身份听起来还算威武,值得炫耀,并且没有危险——又不是佛伦斯王国的通缉犯。
维克多知道自己的父亲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想不干就能不干的。
“可是我……”维克多想了一下,“已经答应他了。而且这是圣战,如果不去的话神也会降罪的。”
这句话半真半假,在这个蒙昧的时代颇有一些说服力。可惜的是,维克多的老爹就是不吃这一套。
“神怎么了?”中年汉子又拍了一下床板,“我们祖上也是杀过神的。这些家伙……”
维克多赶紧伸出手去将自己父亲的嘴巴堵上。因为心中紧张,用力有些过猛,直接把中年汉子按地后仰了约有三十度。待二人反应过来时,维克多自然是有些惊恐,他的父亲更是瞪大了眼睛,几乎就要把眼珠给漏下来了。
“那个家伙送了你一把新弓?”维克多的父亲的眼睛慢慢恢复原状,缓缓直起身,然后站起来,径直走向门口的那柄还没有松弦的长弓,抓起来,上下看了几眼,用力满弓,再缓缓松开。
“你怎么可能用得了这把弓?”他回过头,严厉地看着维克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的力气怎么会变那么大?”
维克多低头不语。
“你被巫师下药了?”维克多的父亲说着,一步冲到儿子身前,揉捏着他的双臂,声音中充满了关切与担忧,“还是被巫师施了什么邪恶的法术?你说话啊!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赶紧去镇上的神庙找祭司帮你净化!你要是这么去参加圣战,那才会让神发怒!”
“没有,没有。”维克多见自己的父亲如此紧张,赶紧出声安慰道,“我……反正,我可以向迪尔起誓,我遇到的不是巫师。如果我说谎的话,说谎的话……”
维克多不知该怎么发毒誓了。说自己会死说服力不足,要是祸及亲人的话此情此景又不太合适……
“算了,不想说就算了。”见儿子愿意发誓,老猎人也就不再追问了,他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现在有了好武器,力气还长了不少,我要拦也拦不住你。自己上了战场多长个心眼!拿着弓在后面放箭就行了,就算是被拉去站前面齐射也往后躲!要是前面大军败了,别管什么狗屁军纪,扭头就跑,听到吗?有树林就往里面钻,至少活下来的希望大一些……”
维克多听着父亲的絮叨,不住点头。但若说听进心里的,真是没多少。很多弯路都得走一走才知道自己迷了路。对于十六岁的维克多来说,吟游诗人们口中建功立业的战场显然要比自己父亲口中那种缩头乌龟似的行径要更具吸引力,也更符合一个少年人对于战争的向往。
“你这一走……”维克多的父亲说了许久,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紧紧地盯着维克多的眼睛,似乎想要一次看个够,将自己余生所有将会投注给儿子的目光都在此时用尽。
“我会回来的,父亲。”维克多见状,知道原由,安慰道,“可能几个月,可能一两年,但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您放心吧父亲,我不会有事的,迪尔会看顾着我。”
“神如果真的会看顾每一个信徒,那打仗就不会死人了。”老猎人摇摇头,虽然没有哼出声,但语气中的不屑却显而易见,“我见的多了。别忘了,你的爷爷的父亲亲手杀死过一个神!”
维克多下意识地就想去阻止,但脑中闪过那瓶强力的毒药,心念一动,道:“您总说屠神……当时是什么情况?谁被杀了?”
“倒也不是真的屠神。”见自己孩子突然这么有兴致,老猎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讪讪道,“就是一群人去杀掉了一个下凡到人间的化身……是雷神托利斯的。”
具体的故事维克多的父亲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杀,怎么招募的人手,哪儿来的武器,为何能找到那下凡的神……一概不知。维克多从自己父亲口中了解到的唯一细节,就是那瓶毒药的来历——与他早先知道的也差不多,只是多了那个发放毒药的盗贼的名讳:安东尼。
“这个安东尼很有名吗?”维克多好奇地问道,“有没有什么外号之类的?”
“不知道。”老猎人一摊手,“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只有安东尼这个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好像我的爷爷给我父亲说的时候就没说什么细节。你要是有兴趣的话自己打听。”
安东尼……维克多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他或许会去打听的,嗯……或许找太阳神打听会更快一些。
立功,立功。维克多想起太阳神临走时那因为自己的表现而冷淡下来的态度,微微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