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残阳如火,我沉默着站在院落中,低头擦拭宝剑。
方彦怀从喉间发出一声笑,像是嘲笑,又像是威胁,“你当然不害怕,你向来我行我素惯了。你甚至还可以跟朔月赦私奔。但你对他那样,他是否会真心待你?小心将来一无所有。”
方彦怀说的没错。相似的话,宋逸景也对我说过。
就算他们不说,我也心知肚明。
我不敢冒险,也不会去冒险。
我举起剑,等待朔月赦出击,然而他走到我面前,却迟迟没有动手。
正午的骄阳晒得很,我眯起眼,看着朔月赦的脸在阳光里扭曲,他好像对我绽开了微笑,久违的绝美笑容,也许是我看错了,这样的气氛,哪里像是在紧张对战。
“夏九歌,你比我想的更厉害,还好我没有低估你。”
“我以为你会说我比你想象的更残忍。”
“你会杀了我吗。”
我不假思索:“这还用问?”
朔月赦似乎有些不解,声音缓慢,却字字清晰,“那你又为何故意放了我。”
我僵在那里,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如同战鼓擂动。
朔月赦逼近我,声音轻得只有我才能听到:“掌门玉佩是你偷来给我的,对吧。”
我有点慌,忍不住后退半步,却还是避不开他深如碧海的眼眸。
他为什么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是想让我动摇么?
不,这里是战场,我们应该怒斥对方,持剑迎上激战,怎能说这些废话!
烈日下疾风凌厉,吹乱我的长发。
我心乱如麻,越是害怕被人看出来,就越是觉得自己处处破绽,我怒道:“我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你别想栽赃诽谤我。朔月赦,我不管你是想挑拨离间,还是真的对我念念不忘,现在该清醒了!我们是敌人,你该想办法杀了我,而不是惦记那些可笑的余情。”
“你不会明白的……”
朔月赦垂下眼眸,声音清润。
像第一夜的雪,落在荒芜的心房上。
“九歌,你是我第一个……爱过的女子……”
我的身体抖了一下,明明是炙热的天气,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朔月赦突然抽出剑朝我刺来,我猝不及防,慢了几分,眼睁睁看着他的剑刺入我体内,鲜血染红了白纱,震惊让我甚至感觉不到剧痛,就这样呆呆地望着朔月赦。
耳边响起战士的怒吼,绯无临一声令下,号角鸣响,两军交锋。
我这才回过神来,视线中朔月赦绝美无双的面孔逐渐清晰。
他脸上没有表情,刚才说过的话,好像风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是陷阱吗……
我握住剑刃,强行将它从我体内抽出来。
银白色的剑刃上全都是粘稠的血,鼻息间被血腥气味缠绕。
痛,是发自肺腑,好像千万虫蚁咬噬我的理智,我不敢想相信,先出手的,居然是朔月赦!
我扔掉手里沾满鲜血的长剑,逼近朔月赦,一剑刺入他胸口。
我以为他会闪开,结果并没有,他就这样站在我面前,不闪不躲,接了我一剑。
这是他给我的又一次震撼。
但怎么能一样呢?
朔月赦用来刺我的长剑,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兵器,甚至连宝剑都称不上,而我用的却是令妖魔闻风丧胆的屠魔剑,那剑只是划破他肌肤,都会造成巨大痛苦,再别说此刻半截剑都深入了他体内。朔月赦脸色发白,屠魔剑让他急剧失血,我想要拔出剑,朔月赦却握住锋利的剑刃。
剑气灼伤了他的肌肤。
鲜血,顺着他指缝滴落。
我震惊地望着朔月赦,“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躲……”
我以为是他问我为什么,却没想到,首先开口的,竟然是我。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杀我……”
他的声音如此虚弱,每一个字节都好像沙漠之雨,还未落地便蒸发无踪。
“看来……是真的呢……夏九歌,我的幻想都破灭了……掌门玉佩不是你偷的,你也没想过放我离开镇邪塔……整整三百年你没有来看过我……我早该清醒,为什么还要幻想……”
他刚才突然出手,只是为了试探我吗……
我的视线缓缓转向地上那把血迹斑斑的长剑。
除了剑柄上镶嵌着华美耀眼的宝石,它实际上真的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剑刃上没有半点兵器碰撞的豁口,甚至一丝划痕都没有。
这是一把崭新的剑。
崭新到,没有半点战争痕迹。
这么重要的战役,朔月赦却拿了把毫无杀伤力的铁剑……
他明明能重创我,却那么巧避开了我的要害……
我的手在发抖。
每一次颤抖,我都能感觉到屠魔剑在朔月赦血肉中驰骋。
朔月赦苍白着脸,薄唇轻轻开阖:“这次轮到我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
我嘴唇动了一下,却什么都说不出,耳边只有朔月赦轻若喘息的声音,好似划破暗夜的黎明曙光,微弱却又犀利,“看来今生我都不会明白……怎样才能走进你的心里了……”
视线中素洁的白衣渐渐晕开鲜艳的花,那花开得越来越艳,如同噩梦一般。
我如梦初醒,用力抽出剑,鲜血溅了我一脸,滚烫到几乎灼伤我的肌肤。
我的腿微微抖了一下,差点忍不住冲过去。
但我知道,我不能那样做。
我只能看着朔月赦倒下,看着鲜血染红他雪白的衣袂。
一切就要结束了吧……
这数千年的痛苦,仙魔之间纠缠不清的争斗……
很快就要化为乌有,从此千秋万载,平安富康……
可为什么,我心里一点都不高兴,心里空出一块位置,灌入阴森冷风。
魔军见到主帅倒下,先是慌乱,继而愤怒失控,幻化出妖身扑向我。
纵使屠魔剑在手,我应付这么多以破釜沉舟之心拼死护主的妖魔还是有些吃力,宋逸景和方彦怀也加入了战局,眼看着胜券在握,突然之间风云变色,狂风席卷黄沙而来。
朔月赦的身体被风托起,慢慢升到了半空。
方彦怀以为是朔月赦捣鬼,御剑飞了上去,想给他致命一击,然而他竟然无法近朔月赦的身。他身边萦绕着无数黑雾,仿佛冤死的小鬼,发出凄厉的哀嚎,任何想接近朔月赦的人,都会被黑雾吞噬,渐渐地黑雾越来越壮大,时而分散,时而汇聚。但朔月赦还是毫无知觉地飘在空中。
我隐约猜到了什么,心中一惊,回头对方彦怀大喊:“撤兵!”
时间紧急,根本容不得我解释。
“现在撤兵?你在说什么胡话!”
方彦怀一剑将面前的黑雾一分为二,又看着它重新汇聚,他满头都是汗,显然头疼不已。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难道想让这么多人陪葬吗?”
“朔月赦还没有死,现在怎么能走,我们马上就要胜了!”
不管情势多么危急,方彦怀也不肯放弃,这么多年的辛苦,如今只差一毫。
我只能将求救的目光转向绯无临,他骑在高大骏马之上,被数位高手保护着,神情威严地望着战场上两军厮杀,我冲过去,竟被士兵持盾挡住,我仰起脸望着绯无临,语气卑微到近乎哀求:“皇上,求您下令撤兵,没有时间了,再拖下去,势必会两败俱伤!”
绯无临狐疑地望着我,并没有让士兵对我放行,他高高在上,对我说道:“夏九歌,我还是从你这里学到的,只要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两败俱伤也算是一种成功。”
绯无临说的是那场战役,我用一万步兵,覆灭魔军五十万。
然而他并不明白,这次有多么凶险。
晚了。
真的晚了。
那黑雾凝结成巨大的球体,将朔月赦包裹了进去,它不再是一颗黑色球体,而是一个黑洞,将所有风沙,人畜,不分生死,不分好坏,全部吸了进去。
此时绯无临才知道情况危急,他慌忙下令撤兵,但是来不及了,他周围的人全都被黑洞吸了进去,连他胯下的骏马都成了牺牲品。要不是绯无双死死拉住他,用全部力气幻化出结界保护了他,绯无临早就死了。他站在结界中,双腿发软,震惊地看着头顶那巨大的黑洞。
我的震惊绝不亚于他。
是的,我做梦也想不到,朔月赦竟在自己体内结下这凶险异常的诅咒。
在他将死之时,无数亡灵自四面八方而来,幻化成黑雾保护着他,吞噬周围的一切。
这是我见过最危险的诅咒,因为此时的朔月赦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控制。
若他有幸醒来,可能会看到满城夷为平地,只剩他一人。
最爱的人,最亲的人,全都成了亡魂,封印在他体内……
这禁忌的诅咒,是他专门为我设计的么?
若他死了,我也无法独活……
我不知道朔月赦是何时准备了这一切的,我没想到外表纯美如莲的他,也会有如此的魄力与勇气,眼看着黑洞越来越大,绯无双的结界快要支撑不住,宋逸景和方彦怀也越来越吃力。
我来不及思考,从怀中取出昆仑镜,牙齿咬破指尖,鲜血滴在镜面上。
刹那间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