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不知何时已经铺满了红霞,狐王已经彻底显露出真身。
在它不远处,一大团黑气凝聚成茧,在黑气之外,丝丝缕缕的紫红妖气穿入其中,如缠绕的附骨之蛆,密密与之相结合。
那里原本是孟松云所站立的位置。
而在世子的身边,亦有未散的紫红妖气,仍试图钻入他的身体之中,陆执突然醒悟过来,这应该是妖王的幻境之力。
也就是说,孟松云此时亦陷入心幻之术中,至今没有苏醒。
狐王的梦境真假难分,且手段诡厉。
陆执初时自认为清醒,最后却陷入它陷阱之中,更是险些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喜欢的人。
如果不是关键时刻他的爱战胜了恨,后果不堪设想,甚至此时这些妖邪之术还在影响他的神智,激他冲动行事,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世子用力摇了一下头,目光一沉:
“先收拾你,后面再向守宁赔罪!”
他娘说得对。此时不是他愧疚赔罪的时机,他错误已经犯下,若此时冲动行事,姚守宁恐怕也要认为他幼稚。
两人相识之时,一个心高气傲,少年习性;一个天真稚嫩,为家人不惜一切。
如今守宁一直都在成长,他也不能总停在过去,被以往的光环所包围,固步自封,与她拉开差距。
“陈——”
他看向被黑气包裹的孟松云,刚一张嘴,随即想起孟松云对自己的帮助。
无论两人以前曾有过多少恩怨与对峙,但孟松云于他有帮助之恩,他抿了抿唇,又别扭的道:
“你快些清醒,不要被困于梦境!”
狐王此时仍在毁灭神都。
身上的眼睛吸纳凡人的神魂,无数百姓被它满身目光一望,随即魂魄脱体而出,化为流星飞往它的身体,成为供养它的养份。
它抬手之间,建筑被摧毁,长尾甩地,造成地动。
源源不绝的妖邪从地缝之间钻出,见人便撕咬,惨叫声四起。
柳并舟欲上前阻止,却在心念一动的刹那,便被狐王捕捉动静,无数双眼睛放弃吸纳众生之魂,转了过来盯着柳并舟看。
心幻妖术施展,柳并舟刹时再度陷入幻境。
狐王抬足落下,欲将柳并舟踩得粉碎,但它抬起的巨掌却在落地的瞬间,被一股力量稳稳的托起,再也踩不下去。
“唔?”
妖狐发出怪异之声,接着低头下看,只见世子举剑顶在陷入幻梦之中的柳并舟面前,将它的重量托住。
“我不会允许你伤害柳先生。”
那狐王的巨足如同泰山一般的重量,沉沉压在陆执的身上。
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根细弱却又尖锐的钉子:
“守宁醒来,如果知道我护不住她外祖父,肯定会失望伤心。”
“哼!”狐王冷笑,看他强撑的样子,巨爪之中探出长爪:
“你和老酸儒一起死!”
它用力踩下,欲将这两个蝼蚁一般的人类踩得粉身碎骨。
但它鄙夷的神态却激起了世子心中未平的怒火,以往曾被它妖法戏耍的种种涌上他的心头。
无穷的重力自头顶落下,踩得世子身体下沉,他拼力抵抗,之前孟松云曾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
“小子……你身负天命之力,不知使用,却只知使用蛮力——”
陆执深呼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确实受到了限制。
一直以来,他自恃自身力量,没有真正理解民众、国运、天命之力的真正意义,认为拯救天下、杀死妖邪凭借的是自身之力,却忘了天下并不是他的天下,亦非他或是姚守宁、柳并舟以及父母等任何一个人单一的责任。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不是单一的救世主,普通人的力量纵使再微弱,汇聚在一起,亦可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孟松云的言语指点,以及借众生愿力‘送他’,无不都点明了这一点,可惜他以往太过骄傲自负,竟完全忽视了这些。
而所谓的‘背负天命传承’的意思,则指他能‘借’众生之力,无论是众生愿力、亦或众生怨气,都可以被他所借。
他一想通这一点,顿时目光坚毅。
“众生助我,杀灭妖邪!”
神都城不是他一个人的城池,是无数生灵共居之地,不容妖孽横行。
世子的心念一起,便如一盏明灯。
此时所有神都幸存者心中都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众生助我,杀灭妖邪。
温家之中,温景随感应到了世子的坚定;接着温太太、温献容,以及附近的赵家上下、姚家仆人……
神都城中的百姓,都生出对妖怪无尽的怨恨。
每一个人都想要保护自己的家园,世子的身后,出现了温景随、温太太母女、赵家的人,还有家人曾受妖邪祸害的百姓。
众人对于残暴凶恶的大妖恨得咬牙切齿,每一个影子出现,都举起双手,托起了狐王下压的脚掌。
开始是一个人、十个人、百个人……
继而成千、上万,直至所有人。
“你——”先前还眼神戏谑的狐王顿时神态一变。
众生之力相汇聚,化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不止将它托起,甚至万众一心,用力顶它,将它掀翻在地!
‘呯。’
狐王摔落,溅起大量烟尘。
一个人人影的脸上露出欢喜之色,接着影子们如泡影般消失,化为纯粹的力量,汇聚于世子的体内。
陆执手中的长剑更加的明亮,他举剑一挥,剑气划出长虹,狠狠切下狐王一条长尾。
“啊啊啊!!!”
狐王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起。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肉身断尾之痛远胜神魂。
它原本修有九尾,如今已断其五,若是其他时候,狐王早就逃蹿躲命。
可妖族谋划了七百年才有今天,它怎么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
它翻身跃起,重重拍地,四周的怨气、妖雾被它吸入口中,此时它暴怒非凡,不分敌我,连人带妖一并吞入。
这些生灵之气化为实力,使它断尾之处迅速被封印。
狐王身上的眼睛倏地瞪大,长嚎声中,声音步步拔高,逐渐尖锐。
“唔!”
长公主等人痛苦的捂住了耳朵,姚翝等人也头疼欲裂。
那声音由越来越尖,逐渐转细,接着消失于无形。
可听不到这声音并不意味着声音已经彻底消失,所有人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狐王的口中喷吐出大量绿气。
这些绿气化为一片云海,迅速弥漫神都城,狐王眼珠转动的刹那,整个城池陷入沉睡。
绿光笼罩之下,所有的生灵陷入梦境之中。
妖王的眼珠通红,脚步踉跄,发出沉重的响声。
显然施展这个术法对它的负担亦不小,它并非实力全盛时期,肉身只是重组,又断了五尾,远不如当年的时候。
“现在,我要先杀你——”
整个城池进入梦中,狐王想起断尾之恨,开始寻找世子之影。
而世子此时失去了生灵的意识之助,又被困于心幻之中,正当危急之时,姚守宁却似是心有所感,眼珠快速的弹动了两下。
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姚守宁突然浑身一抖,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世子被阴影笼罩,一条巨蟒牢牢的缠住了他,他拼命挣扎亦无济于事,只好哀求的看她,并诘问她道:
“守宁,你不讲信用!当日你我约好,你替我解除身上妖蛊,我帮你解决‘河神’危机,为什么我一直在为了你姐姐奔走,而你全不管我身缠妖蛊之事?”
他一遍一遍的问,妖蛇用力将他缠紧,他身上骨头寸寸断裂。
白骨刺破皮肉钻了出来,血液喷涌而出,世子的模样已经不成人形,化为肉泥,仅剩一个头颅还在问:
“守宁,你不讲信用……你不管我身缠妖蛊之事……”
梦中姚守宁大惊失色,被世子惨状吓得惊叫不止,而那妖蟒张开血盆大口,‘嗷呜’一声将世子吞入腹内。
恐惧战胜了姚守宁的内心。
当初她血脉力量才觉醒的时候,她曾亲眼目睹妖蛇作乱,被吓得不轻。
她一见世子被吞,吓得转身就跑,而身后妖蛇穷追不止,狂风大作间,只见那庞大的蛇头变幻,突然化为世子那张倾倒众生的面庞,长信一吞一吐间,还在问:
“守宁,你不讲信用,当日你我约好……”
“救命。”姚守宁疯狂的喊,可四周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她听不到风声、雷声,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与脚步,恐惧感从心中层层往外涌,可就在这个时候,姚守宁的心中却生出疑惑。
不对劲儿。
她确实曾弱小、胆小,也曾被妖蛇吓得不轻——可她后面遇到的事情更多,且经历过‘陈太微’的威胁,胆子早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相较于妖蟒,孟松云可怕不知多少倍,她后面可以克服对‘陈太微’的恐惧,怎么可能仍对妖蟒如此害怕呢?
这个念头一起,心幻瞬间破解!
狐王的幻术确实厉害,但却主攻人心,一旦置身幻术中的人对幻境中的一切心生质疑,那么破绽必定百出,幻术便易破解。
姚守宁如今心志异常坚毅,她一旦意识到情况不妙,所有的疑惑全都涌上她的心头。
世子当日确实中了妖蛊之术,受蛇灵缠身之苦,可后来他的妖蛊之术已经解除,蛇灵早被斩灭——这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想到此处,姚守宁立即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之感,定住了脚步,转过了身。
那妖蛇已经追至她的身后,世子的脸长在蛇身上,看起来十分瘮人。
他道:
“守宁,你不讲信用——”
说话的时候,张开了嘴,嘴里露出獠牙,舌信一吞一吐间,腥风阵阵。
这模样惊得姚守宁后背汗毛立起,她鼓足勇气,强逼自己不要后退,大声的道:
“我不怕你!”
世子的脸倏地冲近,张开的血盆大口瞬间将她身体包围,黑气翻腾之中,那股被吞噬的窒息感并没有到来。
姚守宁气喘吁吁,坐起身体,手里握着一枚铜钱。
她躺在废墟之上,周围的长公主等人已经陷入了沉睡。
半空之中,绿雾铺天盖地,狐王的阴影在绿云的笼罩中若隐若现,它身上无数双眼睛冒着绿光,如同黑暗之中的鬼火,一闪一闪的。
在她身旁的不远处,一扇打开的时空之门正在缓缓关闭。
她才经历心幻之术,受到幻术影响,意识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完全清醒。
就在这时,脑海里,徐昭有些焦急的声音响起:
“守宁!守宁!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一唤之下,令姚守宁彻底清醒。
她跳了起来,身下的砂石滑落,发出响声。
半空之中的阴影缓缓转身,万千只绿荧荧的眼珠往她看来,姚守宁压力倍增,应了一声:
“是有一点事,不过我现在清醒了。”
她爬起身,跌跌撞撞的往时空之门的方向跑,边跑边喊:
“以魂识引路,时空之门打开,有请太祖朱世祯,神降此地!”
那话音一落,原本正在缓缓关闭的时空之门再度打开,姚守宁手中的铜钱突然间闪出莹莹光芒。
光芒在黑暗之中异常耀眼,顿时引起了狐王注意。
‘卬嗷!’狐王察觉异样,口中发出尖锐的喊叫声。
‘嗖嗖嗖。’黑暗之中,无数妖物往姚守宁所在的方向爬行而来。
而在铜钱亮光的那一瞬,两道游走于时空洪流中的魂识刹时如找到了正确的路,迅速往姚守宁所在的方向靠近。
狐王嗅到熟悉的气息,心中既惊且惧,不顾一切也要往姚守宁大步迈来。
它这一动,心幻之术便有了破绽,陆执、朱姮蕊夫妇、周荣英等先继苏醒。
另一厢,数次陷入黄梁一梦的柳并舟对于幻术的抵抗力也在增加,狐王稍一松懈,他便也立即睁开了眼睛。
神降之术施展,姚守宁手中的铜钱逐渐消失。
打开的时空之门中,灵息翻滚,有一道身穿紫袍的身影自雾中缓缓走来,影子从模糊变得清晰。
“这是——”
长公主看到那人影的刹那,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不可能吧?假的吧?守宁?”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健壮无比,还未看清长相,可那股慑人的气息已先至。
就算彪悍如长公主,此时也心生畏惧,仿佛来自于血脉之中的天然克制,令她对于来者心生敬畏。
那人逐渐清晰。
只见他身穿紫袍,头束玉冠,面容堂堂,鼻梁高挺,那眼角略有皱褶,却无损于他威仪气质,目光转动间令人不敢直视,神态间带着帝王之气。
真龙之影在他身上闪现,他纵使置身于废墟之中,亦使人不敢忽视。
身为皇室传人,长公主对于先祖的画像自然是十分的熟悉。
此时她辨认出这人长相,心中却感到万分匪夷所思,连连拉了姚守宁的手:
“守宁,这是不是假的?他,他,怎么会……”
“太祖!”
“太祖!”
周荣英见了此人,亦是浑身一震。
那紫衣男人听到他的呼喊,转头睨了他一眼,那目光之中威严与仁和并存,只看他一眼,周荣英便压力倍增,下意识的低垂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柳并舟等人亦瞪大了眼,姚守宁是所有人中最开心的,她反拉住长公主的手,率先与朱世祯招呼了一声:
“太祖!”
“公主,这是太祖,我以神降之术,请他前来相助的。”
“……”
清醒的众人目瞪口呆,朱世祯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接着他那严厉的面容稍缓,嘴角上扬,这个笑容软化了他给人的不可亲近之感,他淡淡笑道:
“守宁,又见面了。”
此时的他与两人当初在应天书局见面时略有些不同,多了几分沉稳与威严,身上天子之仪更盛。
两人叙旧之际,狐王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七百年前,那曾给妖族带来灭顶之灾,曾分解它尸身、神魂的魂息再一次出现,它几乎是暴跳如雷的喊:
“朱世祯?不,不可能!”
朱世祯已经死于七百年前,死后尸身都已经被它亵渎,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七百年后呢?
“朱世祯!朱世祯!朱世祯!”
狐王一面喊着这个令它又恨又怕的名字,杀意陡生。
朱世祯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摆了摆手:
“先不多说了。”
此时不是他与姚守宁说话的好时机,“待收拾完这里的烂摊子,我们再说不迟。”
“好。”
姚守宁点了点头。
朱世祯招了招手,喊了一声:
“长兄,该醒了。”
他这话没头没脑,令正欲与长公主解释的姚守宁怔了一怔。
却见随着他话音一落,异变突起!
神都城的地底颤动,‘呯呯!呯呯!呯呯’的诡异声响起,好似一颗鲜活的心脏正在拼命的跳动,力量大得撼动了大地。
跳了数下之后,‘轰隆’巨响之中,一颗璀璨的星辰如同初升的太阳,冲破地面黑气的束缚,飞上半空,接着似是受到了感召一般,缓缓往姚家的上方飞了过来,最终落入了早就摊开手的朱世祯手里。
“长兄,醒来吧。”
朱世祯将那‘星辰’捧于手中,含笑再喊了一声。
那‘星辰’重重一跳。
在场人中,柳并舟对于这股力量熟悉非凡,他脸色微变,脱口而出道:
“儒道之心!”
凡修大儒者,重在修心。
儒圣死亡之后,会留下一颗神圣极至的心脏,是儒家的至宝。
这本来只是一个传说,可对于柳并舟来说,自然清楚的知道这并非假的——因为当年的他曾亲眼看到张饶之坐化后留下了一颗透明纯净的儒圣之心,留给后世。
当时张饶之桃李满天下,声望惊人,修行深厚,那留下的儒圣之心约拳头大小,力量非凡。
而今朱世祯手里的这颗儒圣之心则更加惊人,那心脏奇大无比,洁白神圣,宛如一轮灼热的太阳,光是一现世,便使得原本受狐王驱使赶来想捕杀姚守宁的妖邪灰飞烟灭。
柳并舟的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除了当年已故的大儒张辅臣外,恐怕当世之中,再也没有人能留下这样的‘心脏’。
这已经不单是一颗心脏,而是儒家的信念、声望及张辅臣当年斩除妖邪,辅助朱世祯建国安民的功迹,才留下福荫于后世的宝贝。
莫非除了朱世祯神降于此,连张辅臣亦会‘复生’?
这个念头一出,柳并舟激动无比,眼中逐渐浮出期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