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千秋点点头,尾随朱标至一处大殿,殿中竟是琳琅满目的书架和桌椅,到处都是藏书,一股墨水和纸张特有的书香让人觉得心安。
许多人向朱标行礼,朱标一一颔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邓千秋道:“邓千秋,母后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啊……”邓千秋一愣,想了想道:“殿下,这个……这个……我也不好说。殿下何出此言?”
朱标哂笑道:“我听镜静说,你总是修书关心母后的身体,何况你的医术又很高明……”
邓千秋心虚了一下,道:“我只是关心而已,她的身体大抵没有问题,我……我……”
邓千秋心里有鬼,脸微微一红,不过见朱标面上没有异色,倒是放下了心。
此时,朱标指了指一处书案道:“这里距离几个师傅的书案近,本宫清早命人收拾了一下,你以后就在此当值。若是有授课,你也跟着去旁听,这些师傅博古通今,你多与他们接触。”
邓千秋一一应下。
有了太子的亲自引导,倒是让邓千秋放宽心不小。
这里的环境很宜人,没有喧哗嘈杂,所有人都很有礼,而太子对他的态度还算不错,想来是因为马皇后和朱棡的缘故。
因而,他很快就适应下来。
几乎每日,都会有人给太子授课,听课的人除了太子,还有两个皇子。
一个是燕王,还有一个周王,不过他们没来和他打招呼,邓千秋也懒得去理会他们。
邓千秋琢磨着为何朱棡可以不来上课,于是找了一个宦官打听,方才知晓,原来这是陛下特批的,说是特旨让晋王历练。
那家伙……成精了,居然可以成为特殊的存在。
虽然经常挨打,不过邓千秋还是佩服他。
当然,起初的时候,邓千秋还觉得新鲜,可是很快,他就厌烦了。
倒不是邓千秋不适应这样的环境,而是……他发现来讲授课业的所谓大儒,说的许多东西,都令邓千秋感到不适。
无一例外,这些统统都是道德宣教,虽是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可这种令人倦乏的东西,邓千秋实在怀疑,这玩意……真的有用吗?
《大学》、《中庸》、《左传》、《资治通鉴》、《贞观政要》,表面上,似乎记录的是不同时期,不同的历史史实,可其内核,却是一模一样。
甚至可以说,套了周朝、秦朝、汉、唐、宋的皮,任何君主的得失,其实都可以用圣君因为实行仁义而大治天下,而昏君必定是宠幸奸人,严刑峻法。
这倒不是说不对,可邓千秋总觉得,这样千篇一律的用一个模板去套用和分析如此复杂的事物,有点过于极端了。
尤其是太子的一个叫范显祖的宾客,最令邓千秋生厌。
可每一次授课,他都必须去旁听,不得睡觉,要正襟危坐,还不能喧哗。
于是邓千秋只好双目看着眼前的虚空,似认真状,人便开始神游起来。
只是,偶尔瞥见朱标很认真地端坐在那,聚精会神的样子,邓千秋忍不住有点心疼这位太子殿下了。
太子有没有被人忽悠瘸了的可能?
课余的时候,朱标可能会踱步过来,和邓千秋闲聊上几句。
大抵是问一些家常,当然,邓千秋还察觉到,一个比他还小一些的少年藩王,总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
一种怪怪的感觉。
那热切的眼神,让人觉得不适,这家伙……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这一日,邓千秋继续神游。
突然有人声音高亢起来,道:“邓百户,方才所言的汉灵帝卖官鬻爵,宠幸宦官,导致党锢之祸,以至此后天下大乱的典故,你可听了吗?”
邓千秋回过神来,抬头错愕地看一眼说话的人。
这人正是在讲授汉书的太子宾客范显祖。
范显祖冷冷地看着邓千秋。
他一直看邓千秋不顺眼,一方面邓千秋是个武夫。另一方面,他总怀疑邓千秋旁听时对他不够敬重。其余陪读之人,都是正襟危坐,一个个竖着耳朵。唯独此人,看上去像是老僧坐定一般地端坐着,可眼睛却毫无神采。
邓千秋见许多人的目光,都朝自己看来。
他定定神,便道:“我……我脑子笨……”
范显祖听罢,皱眉起来,随即他瞥了一眼朱标,当下便怒道:“陛下钦命你是参赞太子与藩王读书,你却在此胡思乱想!能进这大本堂之人,无一不是博古通今,好学之人,哪里有你这般不学无术?”
朱标微微皱眉,不由道:“范师傅……”
范显祖听罢,只好噤声。
邓千秋本是想鬼混过去的。
可见朱标为他解围,突然之间,心里头却有一种冲动。
朱标人太善了,以至于他居然有一种将朱标视为自己兄长一般的感觉,一想到朱标身边围绕的这等人,邓千秋心中的热血竟是沸腾起来。
于是他再不犹豫,张口道:“我固然是不学无术,可是范师傅,汉灵帝党锢之祸的根本,在哪里?还想请教!”
“自然是宠幸外戚与阉人、卖官鬻爵、沉湎美色……”
邓千秋摇头道:“可据我所知,汉灵帝期间,也出击了西南,击溃了鲜卑的叛乱,平定了羌乱,同时经略了西域,若是一味只说他只晓得卖官鬻爵,那么敢问,他在位时平定四方的祸乱,这些钱粮……是从何而来?这汉书之中,若是我记得不错,从汉初至汉灵帝时期,税收非但没有增多,反而大大减少,税赋的减少,不得不使朝廷卖官鬻爵的地步,却还需解决羌人、鲜卑人、西域的隐患,若是一概用打击士人,宠幸宦官和外戚来认为这是西汉灭亡的主要原因,这只怕也不能服众吧。”
范显祖一听,突然之间脸色骤变,他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呼道:“你说什么?”
朱标端坐着,似乎也觉得邓千秋的话有些过火了,不由得皱眉起来。
倒是其他的一些人,突然来了兴趣,都兴致勃勃地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倒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目光,淡定地道:“要知道,汉时屡屡用兵,多是使用外戚为帅,而他们平定四方,也确实没有引发太大的乱子。那么,一味将一切的根源,归咎于他们头上,这是否有失公允。我倒认为,汉朝败亡的根源,在于大量的人口被隐匿,土地兼并严重,而朝廷无法有效的征收来税赋,以至不得不卖官鬻爵,才能勉强维持天下的运转。至于皇帝宠幸美人之类,这就更可笑了,敢问这天下的男人,哪一个不爱美人?汉高祖不爱吗?文帝、景帝不爱吗?范师傅,你难道不爱吗?”
范显祖差点要昏死过去,只觉得眼冒金星,他气极了,不由道:“我……我……老夫……老夫……老夫乃是读书人……”
邓千秋看他气得不轻的样子,反而受到了更大的鼓舞似的,于是道:“意思是,读书人就不能爱美人咯?”
顿了一下,邓千秋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接着道:“那你等着,我回头去你家数一数,你家里有几房小妾。”
范显祖:“……”
范显祖的脸红了,显然是气红的。
邓千秋却不打算就是罢手,又道:“其实我的意思,并非是说,这宠幸美人是好事。只是意思是说,既是要分析败亡之道,那么就不可一味的形而上学,将这天下所有的亡国之君,统统都扣上宠幸宦官、美女,滥用了奸人,严刑峻法,不实施仁义的帽子。圣君也宠幸美人,圣君有时身边也会有得力的宦官,圣君照样有得力的外戚帮助,我们要做的,难道不该是分析出其他的成因吗?如此,才可以史为鉴?”
范显祖身子开始颤抖,邓千秋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性客观了,可这些话,在范显祖看来,却行同于妖言惑众。
他手指着邓千秋,只吐出两句话:“不学无术,离经叛道!”
邓千秋深吸一口气,他察觉到,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朝自己投来不善的目光了。
这些时日,他压抑在内心的怒火,终于喷发出来了:“是吗?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范显祖怒道:“此等妖言,你都讲了!还有什么话,你不敢讲?”
邓千秋勾起一抹笑意道:“那我说啦。范师傅授课时,只一味照本宣科,完全没有自己的思考,这在我看来,其实才是真正的不学无术。”
范显祖勃然大怒,瞪大了眼睛道:“我所讲授的,乃是圣人之学!”
邓千秋笑道:“可是圣人的学说,是他们思考之后的结果,而范师傅却只知道照猫画虎,从没有自己的主见,难道这还不够不学无术吗?”
范显祖怒极:“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说着,他看向朱标道:“太子殿下……学生今日非要讨个说法,此等不学无术之徒,殿下如何说?”
不等朱标回应。
邓千秋却是笑吟吟地道:“其实……谁是不学无术,咱们比一比,也就一目了然了。”
“什么?”范显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邓千秋,居然想和他比一比,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就这小子也配?
于是他眼带藐视,冷冷地看着邓千秋道:“这是你说的!”
邓千秋眯着眼,朝范显祖笑了笑:“不过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但凡和人打赌,不免技痒,总要下一点彩头才好。”
这大本堂中,众人脸色俱都微变,若只是学术的争论,倒也罢了,可这样的场合,却是连彩头都挂在嘴边,就更不合时宜了。
大家都是有道德的人,怎么这里头,混进来一个这样的家伙。
范显祖心下冷笑:“悉听尊便。”
邓千秋道:“我这人酷爱音乐,乐于从音乐中陶冶情操,缺一些歌姬……”
范显祖现在只恨不得立即与邓千秋一较高下,挽回自己的面子,当下便道:“你要几个。”
“不会吧,不会吧。”邓千秋惊讶的大呼:“范师傅你家里真豢养了歌姬,我喜欢歌姬是因为洁身自好,只畅想于有朝一日若真有歌姬,可以为我陶冶情操,你家里养着歌姬,难道也是酷爱音律?”
范显祖脸骤然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