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
朱元璋越听越是玄乎。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商户,似乎想要洞穿他的心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商户刘康大着胆子道:“就说这几日,到处状告的那个商户吧。”
“到处状告?”朱元璋想起了四处到应天府和大理寺状告的那个苦主,于是道:“你说的是那叫郑通的人?”
“对,就是此人,此人做的也是纸张的买卖,不过他的买卖做的很大。”刘康舔舔嘴,接着道:“陛下你猜为啥他不肯缴税?”
朱元璋被这一提点,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不过他没有揭破,却明知故问道:“为何?”
“还不是因为人家不需担心沿途的关卡。他家自元朝开始,就做这买卖,本身家里就是名门望族,家里许多人都做官!到了咱们大明,也是如此。他虽只是这显赫家族的旁支,可关系深厚,这郑家的买卖,无论走到哪里,都只需要一张名帖,往往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会刁难。”
朱元璋心里了然,便道:“所以对你而言,这百户所给你提供了便利,可对姓郑的而言,实则却是鸡肋,他们不缴商税,也不在乎路引。”
“这是当然。”刘康道:“以往他们郑家的纸,卖的就是比咱们的价格低,就是因为,咱们的货贩运过去,十无存五,可郑家却不需要考虑这样的损耗。咱们其他的纸商,哪里争的过他家?从前的时候,都是捡一点他们家的残羹冷炙罢了。可现在不同了,咱们虽缴了税,可货物可以畅通无阻,其实成本大大地降低了。”
刘康缓了缓,继续道:“可他们家呢,他们家一向就不担心沿途关卡的刁难,自然而然,缴不缴税都一个样。而且缴了税,还增加了成本……他们不但不肯缴,还对此抱怨最深。”
朱元璋骤然之间,眼前一亮,他不由道:“正因如此,所以这姓郑的,才被查办!让朕猜一猜,他之所以被查办,是因为你刘康检举的对吧。”
刘康打了个哆嗦,忙道:“草民……草民可不敢,不是草民。”
朱元璋冷冷看他。
刘康忙辩解道:“草民胆小呢,不过呢,这县里做造纸买卖的人不少,平日里,大家都竞争不过郑家,现在咱们都老老实实缴了税,唯独姓郑的不缴,他这成本,还是比咱们低廉。而百户所这儿,又鼓励匿名检举,草民在想……肯定也是同行检举的吧,谁料这百户所……果然动了手,陛下你瞧,一查一个准。”
朱元璋的思路,顿时打开了。
他看向邓千秋,却是道:“你这百户所有多少人?”
邓千秋道:“在编十一人,不过新近招募了二十多个临时的,上上下下,四十人不到。”
朱元璋忍不住道:“朕明白了……”
流动的商贾,是最不好征税的,因为你没办法知道他的货物多少,货值多少。而真要查办的话,说实话,十分困难,因为这需要大量的人员不说,这些人员,还不能是普通的胥吏。
因为需要精通会计,能识文断字。
说难听一点,在这个时代,能熟悉掌握这些技能的人,干点什么,都吃香。
甚至可以说,能培养出这样人的家庭,本身就不需要靠给人当值当个小吏来挣银子。
可一个百户所,才区区四十人,居然就搭起了这么一个架子。
这等于是将征税的成本,压缩到了最低。
因为绝大多数的税,都是商人自己商们来申报的。
而即便有一些不肯缴纳的人,表面上是说抽检,可实际上,商户这么多,而且搜罗证据这样的麻烦,真要找出这样的商户,无异于是大海捞针,这需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
倘若不能抽检出来,那么一旦有人开始偷税,其他人都会效仿,最后的结果……
以百户所的行政规模,终究不过是一场雷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这所谓的商税就会废弛,最终形同虚设。
不过……
朱元璋想明白其中关节,脸色肉眼可见变好,笑吟吟地道:“邓千秋,你这抽检,就是靠这些商人的同行检举,对吧?”
邓千秋看陛下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松了口气道:“正是,陛下,他们同行之间,比咱们懂行多了,出了多少货,贩送了多少,价值几何,那些检举的,连证据都奉上了。咱们百户所依据这样的线索,一查一个准。就说这郑家,他们的买卖做的很大,货出的也多,真要从头查起,百户所至少需要出动七八个懂行的文吏,在他家的门面还有作坊里查个一两个月不可。”
“可根据这检举来的线索,粗糙一点,三五日就可以直接定罪!这姓郑的胆子不小,每月上万两银子的流水进项,居然一文钱也不出,卑下折算下来,他三个月,该缴纹银两千三百两,再加上罚金,直接拿走他一万七千多两纹银,他不肯罢休,才会到处状告……”
好家伙……
朱元璋一下子明白了邓千秋的思路。
征税需要成本,而用最低的成本,却能得来最多的税赋。
最紧要的啊……那姓郑的……看上去……似乎家族很兴旺,不太将官府看在眼里。
一念至此,朱元璋的脸上又冷了几分,道:“一个姓郑的,就这样嚣张跋扈,敢偷这样多的税,真岂有此理!这江宁县,百户所得了多少税?”
邓千秋看了朱标一眼。
朱标一听税的多少,便觉得头痛。
这几日没日没夜的计算,实在是折腾够了。
邓千秋挠挠头道:“陛下,这不是在算吗?这江宁乃是京县,本来就是商贾云集,富商极多,这三个月,卑下这儿,共计收入了税款一百一十七万两。当然,这是加了罚金的收益,县里好几条大鱼,都因为不肯缴税被百户所给抄了……不过……这一百一十七万两,只是暂时结算,卑下这几日,和太子殿下,正在加紧计算呢,只怕后头还有二三十万两……”
一百一十七……后头还有二三十万。
朱元璋神色骤变。
他猛地道:“账,朕要账。”
邓千秋眼明手快,火速取了厚厚的账册,送到朱元璋的面前。
朱元璋伫立着,飞快地开始翻阅。
不过显然他看不明白。
当然,主要还是邓千秋报的数目太大。
这令他有些不可置信,只有自己看到这密密麻麻的账册,才教他安心。
看账不是目的,看这账目是否条理清晰,才是确定事实的一种手段。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他沉吟了片刻,眸光不断地闪动,却努力地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转而看向那商贾刘康道:“这市面上的商户,可有人对太子不满?”
刘康听罢,喉结滚动,心脏嘭嘭的跳,傻子都知道,这事儿要是答错了,真要掉脑袋的。
看他久久不答,朱元璋横眉道:“你如实说,朕可赦你无罪,可若是敢欺瞒,朕自然会派人查探。你说错一字,便杀你一个儿子。”
刘康打了个激灵,再不敢迟疑,忙道:“姓郑的那样的人,是否骂太子,草民不敢说,也不知晓。可平日草民接触的寻常商贾,谈论的却是多亏太子殿下出头,咱们的买卖,反而比往日好做了。虽是缴了税,肉疼一些,可总比往年强。所以……大家对太子殿下,还是感激涕零的。这就是实话,有一句是假的,草民甘愿受惩。”
朱元璋听罢,总算长呼了一口气。
咱征他税,他还高兴呢。
这样说来……岂不是还能得人心?
朱元璋脸色涨红,一想到区区一个百户所里躺着的巨额税银。
这银子……一旦能贯彻下去,就是长久稳定的税源……
朱元璋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哈……朕这大儿,本就随朕,是开创之主,当然不是寻常人可比的。刘康,你好好经营,只要不作奸犯科,你放心,朕绝不教你受欺,好啦,你不必再跪着啦,你是安分守己之人,在朕面前,不必惶恐。”
“是,是,谢陛下。”刘康心里松口气,突然觉得……自己这趟犹如度过了鬼门关,不过……好像这也算是一桩能吹嘘一辈子的事。
见朱元璋此时如沐春风的模样,很有礼贤下士的风采。
朱标与邓千秋对视一眼,二人四目相对。
邓千秋一下子与朱标心有灵犀,仿佛看穿了朱标眼神中的含义:瞧,父皇果然只爱钱,他憎恶商户,现在有了钱,竟连商户都觉得可亲了。
朱元璋突然回头,对邓千秋怒道:“你这百户怎么干的,真是混账!”
“啊……”邓千秋一下子堕入了冰窖。突然被骂,他也很懵,忙道:“陛下,卑下万死,只是……不知卑下犯了什么罪?”
朱元璋怒气冲天地道:“那个还在四处状告的郑通,偷了朕和朝廷的钱,你居然只处以罚金,以至这样的人,还敢四处状告!还不立即派人,杀他全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