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千秋忙道:“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元璋挑了挑眉道:“朕一路回来,思量了很久……”
他抬头看邓千秋一眼。
顿了顿,才继续道:“这仪鸾司千户所上上下下,这样多的人,怎的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却是人人包藏祸心,朕治吏极严,难道他们当真不畏死吗?”
邓千秋想了想道:“其实……卑下以为……这已算好的了,好歹,他们贪墨了一半,总还给陛下留了一半。”
朱元璋的唇边勾起一抹冷嘲,道:“哼,这是什么话。乱世用重典,朕打算用重典来治吏,可这些人,依旧前仆后继,实在可恨。”
邓千秋低头不吭声。
朱元璋很是不耐地看他:“有话就说,在朕的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
邓千秋道:“陛下,其实卑下以为,这官吏的俸禄太低了。”
“低?”朱元璋道:“那你可知道,国库和内帑每年的税银是多少?这天下又需养多少官吏和兵马?就这些俸禄,朝廷不需赈济百姓,不需对外用兵,即便什么都不干,统统拿去发放俸禄,怕也不足。这一次,你抄家立了大功,朕这边确实能进项数十万两纹银,可你扪心自问,这些银子,倘若拿去给百万官兵,十数万官吏,真若似你说的这般给足额的俸禄,朕来问问你,看上去这天文数目的抄家所得,可够给付一月吗?”
朱元璋所说的是实情,即便是大大地降低了开支,可实际上,这大明的收入却也是有限。
邓千秋张了张嘴,还是决定大着胆子道:“卑下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口口声声说,大明承袭的乃是唐宋之制,可实际上,除了官名和衣冠沿袭了一些,真正沿袭的,还是蒙元那一套。”
“你说什么?”朱元璋道,眼睛瞬间瞪大。
邓千秋忙委屈地道:“陛下让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啊。”
朱元璋端坐,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说说说,看来你是要效仿御史了。”
邓千秋摇头:“卑下不想做御史,御史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可卑下却想说几句真心话。这都是平日里陛下对卑下不错,所以卑下想掏一点心窝子。”
朱元璋的脸色好了不少,满意地点点头:“你很有良心。”
邓千秋露出一抹笑意,默默地松了口气,方才还真的有那么点怕陛下生气的。
于是邓千秋道:“蒙古人入关,可他们除了放牧,懂个什么治理天下,所以便将这天下当做牧场一般,视百姓为牛羊,肆意放养。他们非但做不到统一取士,甚至连怎样统一税赋都做不到。而我大明……和那蒙元又有什么分别呢?何为国家,国家的本质,就是维护统治的工具而已……”
朱元璋听到这里,不由得张大嘴,诧异地看着邓千秋。
“既要维护统治,就得有暴力的机关,也就是陛下常说的有司。这就好像刀剑一样,若是刀剑都不好好养护,任其锈迹斑斑,那么……长此以往,一旦有事,会发生什么呢?陛下,蒙元的崩塌,起于当初的修黄河,可为何修一个黄河,就引发了天下皆反?说到底……不过是那些蒙古的王公贵族们,征不上税,却将一切的徭役都摊牌在了修河的百姓身上,这样不反那才怪了。”
朱元璋渐渐拧起了眉头,若有所思起来。
邓千秋接着道:“所以卑下以为,税赋不足,这不是不发放足额俸禄的理由,官兵们要镇守边关,官吏要吃饭,百姓们受灾要赈济,这些统统都要钱,可和国库没有银子有什么关系?”
朱元璋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让朕横征暴敛?”
邓千秋:“……”
朱元璋道:“你继续说。”
“不是横征暴敛。”邓千秋道:“而是合理的税赋制度!否则,迟早下去,这天下用不了多久,就会垂垂老矣,就好像一个老旧的磨坊,那老驴虽也能拉碾,勉强也能磨出豆腐,可最终什么事都办不成。”
朱元璋抬头:“说到底,还是银子。你这样说,朕明白了,无非就是挣银子而已,若是多抄几家……”
邓千秋眼睛都直了,不会吧,你这样玩?
邓千秋忙摇头:“陛下,臣的意思是……收税。”
朱元璋冷笑:“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朕却知道,他们生不如死,能勉强糊口就已不错,若是加税,他们非要造反不可。”
邓千秋道:“那么何不如从商贾身上征取呢?”
朱元璋笑了:“你这小子,朕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你真以为朕没有征?看来你平日里《大诰》看的少了,朕在天下各处通衢之地,设了课税司,征收商税,课以天下商贾三十税一,如何没有从他们身上征取商税?只是这天下百废待举,只怕商贾流通货物也是稀少,这课来的市税、舶税、商税,一年下来,也不过十数万两而已。”
邓千秋直接道:“这说明朝廷的税收的不对。”
“嗯?”朱元璋凝视邓千秋。
邓千秋道:“陛下难道忘了,晋王殿下做买卖,就挣了个盆满钵满?”
朱元璋不屑于顾:“那是因为他是亲王,自然不能与寻常商贾一概而论,你以为朕真不知道你们挣的银子哪里来的?只是朕不追究而已。”
不追究是一方面,主要是自己也有收益。
邓千秋叹了口气,道:“陛下,其实……卑下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朱元璋一听大胆二字,来了精神:“是吗?快快说来。”
“陛下,何不在江宁县作试点,试一试……税赋改制,如此一来,就算出了事,影响也只是一县之地,看看能否成功。”
朱元璋听罢,看向邓千秋:“你的意思是,你们父子二人在江宁……”
他踟蹰着,若有所思:“此事,朕斟酌了一二再说。”
邓千秋心里有些失望,其实在渐渐熟悉了朱元璋,心里没有这样多的恐惧之后,邓千秋还是希望……能够让这个世界做一些改变的。
哪怕只是稍微地推动一下历史的进程。
即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从上一辈子捡来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是否不合时宜。
可是朱元璋的谨慎,却有些过分。不过从历史上朱元璋的种种行为来看,他似乎是一个特别保守之人,似乎除了抄家之外,并不太喜欢过于新颖的东西。
邓千秋无力地叹了口气,泱泱回了贤良寺。
谁晓得自己的住处,竟已有了宾客。
一个宦官在外头候着,见了邓千秋回来,笑着道:“太子殿下候着邓百户呢。”
邓千秋听说太子来了,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进屋,果然朱标已是反客为主,正背着手,站在邓千秋的房里。
他看着墙壁上的一排书架,端详着什么。
邓千秋道:“殿下怎的来了?”
朱标回头,道:“你小小年纪,就看春宫了?”
“啊……”邓千秋的唇角不自觉地抽了一下,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最后道:“可能是晋王殿下的吧,他总爱将东西藏在我这里。”
朱标微笑,没有深究,却道:“几日不见,本宫担心你上一次护驾,伤还没有好全,今日在大本堂,又见父皇召你去公干,怕你身子吃不消,特意来瞧一瞧你。”
说着,又道:“本宫带了一些滋补之物来,也不晓得有没有用,你精通药理,自己捡着吃吧。”
邓千秋道:“我只是偶尔会感觉头疼、眼花,有时觉得心口闷痛,或是没来由的心悸,身子早就大好了,殿下不必挂心。”
朱标听罢,反而更认真起来,他端详邓千秋,边道:“那就更要好生养一养了,我见你脸色不好。”
邓千秋迟疑地道:“可能是有些疲惫吧,这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
“嗯?”朱标笑着道:“有什么话,尽可以跟本宫说。本宫晓得三弟和你如兄弟一般,本宫是他的兄长,你可以信得过本宫。”
邓千秋这才道:“那我说啦,我其实想做一些事,今日禀告了陛下,觉得这天下需推行商税,当然,这事影响甚大,可在江宁县起了头……”
朱标含笑:“本宫知道了,一定是父皇没有恩准,只怕还臭骂了你一通。”
邓千秋略有几分垂头丧气地道:“骂倒没有骂,不过差不多就是让我滚的意思。”
朱标道:“你这税制,和本宫说说看,本宫和父皇不一样,父皇爱疑人,本宫则与之相反。”
邓千秋倒也不隐瞒,大抵和朱标了。
朱标听罢,皱眉起来,他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那就在江宁县试一试,教县令配合百户所,一切照你的章程来。”
邓千秋诧异道:“不不不,陛下没有恩准,我如何敢做?”
朱标道:“你这百户所,可是隶属于春和宫,得听本宫的。再者说了,父皇一直希望本宫掺和一些政务,你既想做,这干系本宫来担着便是。”
邓千秋惊异地看着朱标,有些说不出话来。
话说……好像有点道理。
随即忍不住道:“殿下相信这章程有用?”
朱标道:“你的章程,本宫有些地方,还有些疑虑。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宫信得过你,你放心大胆的干。不过……”
朱标朝邓千秋眨眨眼,居然带着几分俏皮的玩笑道:“你先偷偷摸摸地干,别让父皇发现了,如若不然,你这章程可推不下去。等什么时候父皇当真有所察觉,真要震怒,你推给本宫,本宫有办法对付他。”
邓千秋忍不住翘起大拇指,越看太子越觉得顺眼。
难怪他和太子殿下这样的心有灵犀,原来大家是一样的人,都是驭父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