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在被黑幕笼罩的庙前看着她,就如当日她在其怨气中看着红姑一样,充满了同情。
“凤秋葵。”不久,红姑将毫无重量的灵身攀附在她肩膀上,头绕在到她耳后,用鬼手轻轻抚摸她的脸提醒道:“他是神,而你如此渺小……”
秋葵常年冰寒,但红姑的鬼手更胜一筹。
这般距离,她可清楚看到对方那狰狞面容,是如何血肉扭曲着,她已不觉害怕,只知这是一个为情爱所困的弱女子罢了!
红姑告诉她:“当年的我与梁郎也是如此,他是出生好的富家公子,有才学,儒雅彬彬,临江城多少女子仰慕他,而我,不过是个出生低贱的青楼女子,楼里的姑娘皆说,我们这种人,是不会遇见真心待我们之人的,我不信,梁郎与那世间薄情寡义之人如何能相提并论?”
“后来呢?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秋葵问。
“后来?”红姑从她身上飞下来,小女子媚态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招她往前走:“来,奴家带去看!”
她便跟在红姑身后往前走,当脚步迈进庙门时,她人从醉仙楼的大门走了进来,周围同样是初次来时那热闹景象,而走在她身前的红姑已然换上另一身水绿红裙走在前头,手拿圆扇,背影消瘦。
她久等不来梁郎,早已心灰意冷,她再不反驳楼中姑娘说男人皆薄情的话。
如今,她如楼里别的姑娘一样,在酒歌中沉沦。
她又遇见一个恩客如梁郎般与她情话,还说要为她赎身,她笑着答应:“好啊!”
恩客便回去取钱财来为她赎身,楼中姐妹听说城中的富商刘老爷要为红姑赎身,纷纷来祝贺她,她坐在铜镜前,露出假意之笑,可转瞬,看到镜子里花颜依旧的自己时,眼泪却缓缓流下。
她难受,为她赎身的人怎不是梁郎?原来她还在等,等梁郎来接她……
她不仅未等来梁郎,连那富商刘老爷也没来为她赎身;传闻说,刘老爷之发妻不允这勾栏女子进门,刘老爷虽为一家之主,却是妻管严,此事罢了,后来,刘老爷继续来找红姑寻欢,却再不提为其赎身之事。
红姑成了整个醉仙楼的笑话。
“就她自认为绝色天香,却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头牌又如何?还不是与我们一样在男人身下挣口饭吃?”
“一天身在这地方,永远便是下贱坯子,赎身哈哈哈?那刘老爷上个月还与我也说过为我赎身呢?我可不信!”
“她蠢啊,就她信!”
红姑转身,想逃离那些恶毒之语,却不能,她只能在时间流逝中,越来越麻木。
终有一日,她认同了她们的说法,如她这般女子,别妄想能过上人的生活。
她变乖了,听话了,学会了在各种男人之间逢场作戏。
妈妈很开心,说她终于想明白了!
“红姑。”背后有人唤她,红姑缓缓转身。
她的脸依旧有迷醉之美,不过那双眸子里却再无昔日明亮,叫她的人名叫周俊生,是梁永安的好友,从前他们时常一同来醉仙楼喝酒,自从梁永安没了音讯,周俊生也未再来过醉仙楼。
再见旧人,有关梁郎的种种皆浮现在脑海中,不过转眼间,她脸上挂上招牌的假笑,“哟,周公子,怎生有空来这儿了?今儿想喝酒听曲儿呢?还是买个一夜春宵?”
周俊生从前常伴梁郎身边,自然知道从前的红姑如何矜持难得,听她这般言语微怔。
“红姑,可否单独说话?”
红姑回答:“不巧,奴家楼上还有客人呢,周公子若要相约,只能改天啦!”
说罢,她转身欲上楼。
“是永安让我来的!”周永生道。
红姑的脚步停在原地,未回头。
对方继续说:“永安他一直未忘记与你的约定,他说,想带你去看江州的雪梅……”
红姑面上毫无斑斓,心却几番汹涌,片刻后,她冷笑:“可我不想了!”
言毕,她急速冲上了楼,她拼命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去相信那些承诺,更别再存空无的幻象!
但她依偎在恩客怀里谈笑风生时,心却飞往了别处,她不知那短短几个时辰是如何过去的,黎明将要来领,醉仙楼才安静下来,她从房中出来,竟见周俊生还未走,她悄悄前去后院与他相见。
周俊生为好友说话:“永安他有苦衷!”
“有何苦衷?”
“他生病了,不治之症!”
红姑苦笑,“我再不信了!”
“真的!他时日已不多,只想再见你最后一面,明日午时,若你愿意,我会派车来接你。”
周俊生说完这些话,便离去了!
红姑以为自己已然放下,但在听闻梁郎病重时,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在顷刻间蹦碎了,原来她没一时放下过梁郎。
次日午时,周俊生按之前约定派车前来,他给了醉仙楼一笔银子,妈妈才同意她前往。
秋葵随着马车一起前往了梁家的别宅,那时已是距离他们最后次见面过了整整一年,那天,是临江城的初雪,梁家别院里新移种的几株梅花含苞待放。
红姑穿着一件红色衣裙,肩披着红色披风,初雪天很冷,将她的小脸冻得通红。
厢房内的寒冷,仿如预示着主人不久将离别人士一般。
当红姑看到卧床男子被疾病折磨得面容憔悴,气息衰败时,她从前所有痛苦都随之消失。
梁郎并未负她,只是身不由己。
她扑在梁郎病榻前痛哭,她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要与她开这玩笑,为何要让梁郎英年遭此劫难?
“别哭,傻子!妆都哭花了!”梁郎的声音虚弱,每一个字都要用尽全力。
红姑问他:“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这么久,你都是如何过来的?”
“起先只以为是普通病症,调理一番便好,后来却越发严重,只能卧床修养;我深知自己没多少时日可活,便想狠心让你断了对我之念想,其实,我又何尝放下过你?我曾让周生带我去过醉仙楼躲在人后偷偷看你,我这般身境,自是无勇气与你相见,如今我将不久于人世,终放不下你一人在那污浊之地,我答应过你,要带你离开醉仙楼,今日已兑现承诺,你的卖身契在周生那,除了这个,此生我再无可赠你之物……”
红姑早已泣不成声,她不肯相信,不肯接受。
她从前日日等,夜夜盼,如今终得自由之身,却要面对心爱之人离世的痛苦。
“红姑,我还想听你唱一曲初见我时唱的曲子……”
这是梁永安临终前所期盼的,红姑虽声哭哑了,妆也花了,却依旧擦拭泪痕,用嘶哑声唱道:“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琴瑶,知音少,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梁永安便是红姑此生知音,只是,从此以后,这世间再无梁郎!
“红姑,若有来生,你愿再等梁郎一回吗?”梁郎浑浊的病目望着她。
红姑一手抹泪,一手握着他的手点头。
“来生,我等梁郎带我去看江州的雪梅,我再为梁郎日日吟诗作唱……”她话说这里,看到梁郎的眼睛缓缓闭上,手往下沉去。
“梁郎?梁郎?”她再唤不回她的梁郎,唯有依在病榻前,唱着那首曲子许久。
秋葵也站在病榻边轻轻抹了脸上的泪,后来梁家人来为梁郎准备后事,梁家人嫌弃她青楼出生,更将儿子之死推至红姑身上,不准她送梁郎最后一程,她只得远远地跟在送葬队伍后面,天黑了,山里下了雪,路不好走,但她依然跟到了梁郎下葬之地,带送葬队离开之后,她才去到坟前为梁郎烧些自己平素写的诗文及书信。
秋葵还想继续看下面都发生了什么,却自动从红姑的怨念中走了出来。
依旧是夜,红姑坐在静宁寺的一口古井前,背对着秋葵,喃喃凄语说:“梁郎说让我来生再等他一回,可我如今却不得轮回之路,在这寒冷的阳间漂泊了五十余载……都这般久,你说,梁郎转世了吗?我没去过地府,但我听他们说起过,转世前,下面有个老婆子会灌亡魂喝一碗汤,梁郎也喝了那碗汤吧?他应忘了与奴家有过的约定,早忘了奴家了,这般也好……”
秋葵已看到红姑与梁郎的结局,但却还有一件最重要之事未知。
“后来呢?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谁害你至此?”
红姑恍然才自己对梁郎的痴念中醒来,她抚摸着自己已毁的脸,反问:“是啊,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奴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秋葵曾听奶奶讲过,许多亡魂都不记得自己死时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自己死了,红姑便是如此吧!
但她很肯定,红姑当年的惨死一定还有内情,因为王祥亥也说过,他三十年前能得红姑,是有一个男人让他去乱坟场将红姑的尸骨挖出来的,那个男人,很可能与红姑之死有关!
可事过三十年,当事人皆死了,那男人是谁不得而知,她唯一知道的,只有那个男人买了王祥亥的祖宅。
“小秋葵,救救我家爷呀!”大胡子从寮院那头寻出来,秋葵这才想起卫临渊的伤,立即跟着大胡子去到卫临渊所在之处。
不大的寮房内,一盏烛灯闪烁着微光。
“冷,好冷!”卫临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神志正不清醒。
二夫已将这庙院冬日用的棉被翻出来,但依旧不能帮他缓解冰寒之症。
周狱从门外进来,手里端了一个火盆子,毕竟是八月天儿,他升这一盆炭火浑身皆被热汗打湿了!
“爷,火盆来了,火盆来了!”他们在床前腾出地方,几个大男人皆围在边上,他们也知道,自家主子这受的可不是一般的伤,现在将希望全寄托在秋葵身上。
秋葵其实并无良方能救卫临渊,但有个人必然能救他。
“你们等等我!”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就朝隔壁房间跑去。
推开门,她见姜无重盘腿坐在床上,正闭目打坐。
“夫君!”
“你想救他?”姜无重未睁眼。
秋葵着急的说:“卫临渊是为救我才受这么重的伤,我自然想救他。”
“那若他不是为了救你,你还愿救他吗?”
她面上微怔,不明白这位神仙为何要在此时问这种问题,她如实回答:“就算只是身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若能救,也必然会救。”
姜无重缓缓睁开眼,抬手间,手中已出现一张符咒。
“此乃五行纯阳火符,你将符贴在他背后,可保他一命!”
“暂保?”
姜无重点头,“其实此劫,本就是他命中劫数,索命断魂乃东鬼帝绝命法术,被此决所伤之人几乎没能活命的,何况他只是一个凡人,我亦是看他母家的面子上才给他这张符,其余的,只看他造化吧!”
秋葵听到这番话语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不假思索的问:“那夫君……救我,又是看谁的面子?是我奶奶吗?”
姜无重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终究无所答,再将双目闭上,沉声说:“你且去吧!”
秋葵想问的许多,但知孰轻孰重,转身便出了去。
隔壁一间的大老爷们儿正在等她回来救命,她先招呼大胡子将卫临渊的衣服脱下,再将他身体翻面,她这回比上次在坪山村看得更加仔细,卫临渊的身上,有大大小小数条伤疤,她想象不出来,这出生在王府的世子爷从前都经历了什么。
她将那张五行火符贴在卫临渊的背上,二夫几人都凑过来观望。
“快看,这张符跑进爷的肉里去了!”
“符不见了!”
“我家爷有救了吧?”
虽未亲眼见到卫临渊醒过来,但这几人都对秋葵充满了信任。
她不敢告诉他们,这张符只可暂时保住卫临渊的命而已。
不过,卫临渊贴了那张火符以后,体温逐渐恢复,也不再喊冷了!
秋葵未多留,她怕姜无重又走了,所以很快就回了去,进门见他还坐在那打坐,她松了口气。
走到近处,轻声问:“夫君可还有事交代?”
她已习惯了他每回出现草草交代她要完成的事,所以这回未等他先开口,自己便先问了!
姜无重未回应。
她眉头轻蹙,走了吗?
“夫君?”
那头依旧未答,她叹了口气,还是晚了!
心头免不了埋怨,一屁股坐在房中间的板凳上,垂头丧气说:“红姑虽出生青楼,爱上出生富家的梁永安,并非世人所看好的姻缘,即便天人相隔,他们终究谁也未负谁……”
我和你呢?虽我次次叫你夫君,却更像在你神位前倒油点香的庙童!
红姑与梁郎是出生不同!
我与你却是天神与凡夫间跨越三界的距离呀!
“你甚吵,害我不能入定!”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幽怨的男声。
秋葵立即从凳上站起来,惊喜多过惊吓,结结巴巴说:“我还以为……以为夫君又睡过去了!”
“你以为我能知晓这世间许多事,是为何?”姜无重问她。
“自然是夫君法力无边,身为天神所拥有的神力!”她脱口而出。
“天真!”
秋葵撇撇嘴,“还请夫君告知。”
“神荼唤我为师祖,是因我与他曾在同一处修行,不过前后有数百年之距,按他辈分他该叫我师祖;我数百年未现世,这世间不管是人界、冥界还是天界,都左不过人走茶凉的现实;其实,当年的自愿坠江只是一部分,如今我再出世,难免会有曾所结下仇怨的妖魔及各方势力惦记;若我长时留在这具肉身里,并非凡人之气必定会显露出来,所以我灵神多数时候都在各方游荡。”他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
秋葵正听得仔细,以后还有后话,巴巴地望着他。
片刻之后,姜无重才开口告诉她:“这具肉身终究是肉身!”
她点了点头格外真诚的回答:“秋葵知道,所以我日日守护,生怕夫君的肉身有丝毫损伤!”
“哎!”姜无重重重地叹了口气。
秋葵紧张起来,问:“夫君为何叹气?”
姜无重抬起他那只漂亮的手指着她强调:“此具肉身饿了,此具肉身需吃食充饥!”
“啊!”
她这才反应过来,心想这些时日,他也不曾托梦告诉她,所以便未为他准备吃食,这下晓得了,立即往外奔去。
“我这就为夫君准备吃食去!”
这庙里也没有多的食材,还有半只晚上没吃完的鸡,她用肌肉熬汤,再丢面条进去,撒上葱花放少许盐,一碗鲜美的鸡汤面出锅,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到姜无重面前。
姜无重拿起筷子,闻了一下,却不吃。
秋葵不解。
“夫君,是这面不和你口味儿吗?”
姜无重问:“你煮这碗面时,心里都在想什么?”
“夫君不是可洞察我心中所想吗,为何这还特地问?”
姜无重不满地回头看向她,她这才乖乖地回答:“我心里想的是,第一回给夫君做面,不知夫君喜咸还是甜,只怕这凡间的食物,不能……”
未听她话完,姜无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他吃面的动作不似卫临渊那般豪放,就是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像在尽力感知每一口食物的味道。
“如何?”她坐到桌子边,认真地看他吃着。
“太咸了!”
“那下次我少放些盐!”
“我不喜淡。”
“为何?”
姜无重又抬眼看她,她这才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抱歉说:“秋葵只是觉得,看夫君吃面的样子,足像一平凡人,竟忘了夫君到底是谁……”
忘了他与自己不同,便不知不觉流露出粗浅模样来。
姜无重听完,埋头喝了一口汤,温声答:“大约是因我已无味数百年,也想尝尝这人间的烟火气吧!”
秋葵仔细回味着这番话,竟觉十分有诗意,她颔首低声说:“不知我煮的面可否有夫君想尝的那味烟火,若没有,秋葵愿去别处寻来给夫君。”
姜无重听完这番话,放下筷子,凝视着她。
她感受到那道眸光,抬眼看去,见他绝色面容在烛光摇曳,中带着某种以她见识还无法参悟的复杂之色,她只觉自己脸蛋滚烫,下意识用手去挡。
“可是秋葵脸上脏了?我去洗洗……”
她起身,欲去外面打水,姜无重叫住她:“秋葵!”
“啊?”秋葵停步,内心期待着什么。
“帮我也打一桶,烧热一些!”
“哦。”秋葵应声出去了,关门声很大。
后半夜秋葵忙着烧热水,端水给这位仙爷洗澡,她都忘了自己怎么抱着浴桶睡着了。
一觉无梦,醒来时,她躺在床上,但寮房内再无旁人,姜无重又不见了!
她急急忙忙冲出去,见大胡子等人围在屋檐下看着什么奇景。
她走去一看,惊了一跳,竟是姜无重和卫临渊坐在檐下阴凉处在下棋。
卫临渊醒了,好像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
而姜无重许是昨晚吃了她那碗烟火气息甚重的鸡汤面,俨然变成了一凡间男子;尽管如此,他的棋技也甩了卫临渊十八条大街,这局才开始几步,卫世子已焦灼无退路,刚落下一黑子,又立即拿了回来。
“不对,我重走一步!”
姜无重面色淡淡,“小木鱼,落子无悔!”
二夫等人虽看二人已在半柱香时间下了十局,却任然无缘得见自家主子胜出一局,十分遗憾说:“爷,确实子落不能反悔!”
“你们到底帮谁在说话?”世子爷生气了!
二夫一脸无辜,大胡子装没看见,周狱说:“姜公子,让我家爷悔一次也无妨嘛,反正他也赢不了你!”
卫临渊将棋子往棋盘一扔,耍赖道:“必然是你用妖术窥探过爷的心思!”
“赢你十局已无趣得很,何况你之棋艺无需耗费法力!”姜无重说完,便从棋盘前起身。
卫临渊不服,“下棋本就非爷擅长,爷与你比武如何?”
姜无重回过头去,“比武?”
“对,你别用妖术!咱们来次真刀真枪的比武!”
姜无重甩了甩袖子说:“那你赢了!”
卫临渊认定他不屑与自己比武,所以趁其不备,从后面主动出击引他出手与自己比武。
却不想,姜无重却未躲,硬生生接了他一掌。
“卫临渊,你作甚?”秋葵气急,冲上去将卫临渊推开。
卫临渊也有些不解,为自己开脱说:“我以为他会躲开的,谁知他竟不躲,是他自己不躲的!再说……”
秋葵没理他,转头去看姜无重,发现他额头尽冒出冷汗,面上有些许因痛苦而来隐忍之色。
她立即意识到,姜无重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