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进了公主的玉明宫,在侧院偏房内换下衣裳,凤微微才施礼:“家母托知微问候嬷嬷,多谢嬷嬷适才为家母正名。”
“我可好歹见着你了。”陈嬷嬷一反刚才的淡漠,抓着凤微微的手细细看,目光在她画垂的眉毛上落了落,才点了点头,道,“你和你娘可好?”
凤微微心想明明是娘的好友,这嬷嬷怎么好像对自己更上心些?听她细细问凤夫人情形,又问自己和弟弟情况,都一一答了,陈嬷嬷仔细听了,拍拍她的手道:“你回去告诉你娘,这些年辛苦她了,请她不要有太多心事,一切顺天意而行就是。”
又深深看着她,神情怅然近乎唏嘘的道:“你很好。”
凤微微怎么听这两句话都觉得古怪,面上却微笑应了,又谢绝了陈嬷嬷要带她回常贵妃那里的好意,说此时回去坐殿内也是气闷,就在这前面御苑里坐坐再去,陈嬷嬷也不勉强,由她去了。
凤微微在御苑里坐了坐,天盛后宫的御苑极大,她渐渐便走到深处,绕过几座假山,突然看见假山后有座井,有些怪异。
她在井沿坐下来,慢慢摸了摸四周的青石,上面有些经年日久的痕迹。
她沉思了一会,看看四周无人,这里本就极偏僻少人来,随即便扒住井沿,爬了下去。
下到一人高的地方,她脚尖一踢,果然踢到了某处凹陷,她在那处凹陷微微用了力,井壁上青石移动,现出门户。
一股微微的陈腐气息飘出,凤微微仔细闻了闻没有异常,
在历朝历代,皇宫难免都有地道,而当太平年代过久了,有些地道渐渐就失去作用,湮灭不闻,也许这个地道也是。凤微微不打算就这么冒冒失失进去——谁知道那头是哪里?万一是常贵妃正殿?万一是皇帝老儿御座下?她还没活够呢!
然而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哗啦一声,转眼便下起了雨。
凤微微暗叫倒霉,转目四顾,最近的亭子也有几十丈远,等奔过去衣服都湿透了,一低头看见那地道还算干净,不如进去先避避雨。
她慢慢走了进去,地道长,但狭窄,感觉不像是用来做什么重要用途的,四面泥土气息缓缓浸润了来,凤微微直觉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经过了。
走了一阵子,眼前天光渐亮,凤微微很有些诧异——难道那头没有封住?不怕人发现?侧耳听了听,除了隐约出现的雨声,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可以肯定不是热闹的贵妃宫中或皇宫正殿。
她又走了一步,突然眼前豁然一亮,一片晶光喷薄里,一异妆丽人,迎面而来。
她衣襟飘举,眉目静雅,微微倾身前行,丝绦飘飞如仙宫中人。
凤微微惊得站住脚步,想不明白怎么这里竟会有人迎门,下意识想逃,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回身仔细看了几眼,又上前几步,才发现那女子通体半透明,含笑眉目和妙曼身姿一动不动,竟然是一座嵌在壁中的水晶玉像。
只是雕刻手艺鬼斧神工,连长发丝绦都活灵活现的雕出了飘逸飞扬之感,又是在这黑暗地道刚出来,四面光影缭乱之中,很容易让人看走眼。
这座像价值连城,却放在了这地道出口之处,看起来实在有几分诡异。
凤微微上前几步,那美人像背后是大块的整片水晶,外面景物朦胧可见,透过那晶幕,可见外面花木扶疏,拱桥流水,有一角飞檐探出,垂着发黑的金铃,看样子是间宫室,只是所有景物,都透着衰败陈旧之气。
此时地道静寂,不闻外间雨声,那些绵密的雨丝却清晰的映在玻璃般的透明水晶上,透过雨丝,正对着一弯小巧的拱桥,桥身白石已经发黄,桥下荷池莲叶半残,露珠从残缺的荷叶上泻下,滴落无声。
隐在地道里,在此处的黑暗静寂里透视彼处的雨声荒凉,像隔着传说中的“前尘镜”,看记忆里久已尘封的苍老曾经,故事已经发黄,美人早已老去,不知道哪里的胡琴哑哑的响,一梦南柯。
凤微微心底,突然涌上莫名的苍凉。
随即她便看见死寂得毫无生气的院子里,忽然有人缓步而来,瓢泼大雨里不撑伞不披毡衣,以一种游魂般梦幻的姿态,步上拱桥。
他怔怔立在桥上,雨中,大雨刹那湿透月白衣襟,自紫金冠流下,顺着乌黑的发,流入眉梢鬓角,那眉便黑如夜色,衬着幽沉流转的眸,微微苍白的脸,惊心的艳与冷。
落雨无声,人在雨中,四面的风卷不起湿透的衣袂,冰凉的袍角颤颤落了朵残花。
凤微微不自觉的伸手,似乎想去拉开那人逃离这霜冷的雨,手伸出触着的却是冰凉的晶壁。
桥上那人,却已缓缓跪下来。
他跪在冰凉的雨地里,溅起的水花中,向着那宫室方向,嘴唇蠕动,低低唤了两个字。
凤微微怔怔望着那个雨中的剪影,将那两个字在心中缓缓流过,掌心突然冰凉。
“母妃。”
暴雨下,石桥上,那人跪在一地冰凉之中,向晚风冷雨残花废宫,轻轻呼唤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人,心中却明白,永远也得不到回答。
一墙之隔,是妆红着绿花团锦簇的连绵皇宫,那般的喜庆热闹近在咫尺,于他却远在天涯。
凤微微遥遥看着那人身影,恍然间想起这些日子见过的他,冷、沉、肃、利、一人千面,变幻无休,却从未见过如此刻这般的寂寥和哀凉。
凤微微悄悄的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