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叶千算万算,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过武士彟在利州混得好端端的,竟会突然要被朝廷调走,哪怕再多给她一年时间也好啊。这可怎么办?
杨千叶一时方寸大乱,她扼腕苦思良久,忽地停住身子,对墨白焰道:“你找机会告诉纥干承基,明日酉时一刻,我们在后山相会,商量要事!”
杨千叶咬了咬嘴唇,又道:“明日,我会去向武士彟问个明白,若是他果真要迁转他地为官,我们就得赶紧商量个办法出来了!”
墨白焰顿首道:“老奴遵命!”
这时候,妙策带着老婆余氏,在七八个看热闹的乡民簇拥下,来到了都督府前。
妙策此前虽已收受了任怨的好处,情知有任太守撑腰,可是到了都督府门前,依旧不敢放肆地闯入,只是对那守门的小丁道:“老朽妙策,劳烦军爷,叫我女儿吉祥出来!”
妙策向他亮了亮手中太守签押的公文,陪笑道:“小女吉祥,原受奸人陷害,误卖于‘张飞居’,幸亏太守大老爷公道,如今已经判了那卖身文书无效,小老儿是来领女儿回家的。”
李鱼为吉祥打官司、武都督背后撑腰的事儿,都督府上下都是清楚的。此刻一听吉祥姑娘的父亲来领女儿,还有官府的判决,那小丁也不知道事态究竟是怎么发展的,对他倒还客气。
那小丁向他扬扬手道:“好!你且等着!”便对其他守门士兵说了一声,向府中走去。
吉祥正在客舍苦苦等待李鱼的消息,守门戍卒小丁赶来,客气地向她招呼道:“吉祥姑娘,恭喜、恭喜呀!你的案子已经判了,你与‘张飞居’的那份卖身契已经被太守老爷给废了,令尊老大人已经到了府前,要接你回家呢!”
吉祥听到前半段,脸上不由自主地溢满了笑容,待听到后半句,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潘娇娇正陪吉祥聊天开导她,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呆住了。小丁不知就里,瞧她一脸错愕,只当她是过于欢喜,便侧了身,肃手道:“姑娘,请吧!”
“不!我不去!我不去……”吉祥突然反应过来,惊慌地退了两步,求助似地抓住吉祥的手臂,央求地道:“大娘,我该怎么办?”
潘娇娇拍拍她手臂,安慰道:“吉祥,你莫慌。”
潘娇娇转向小丁,问道:“我家李鱼可回来了?”
小丁对这个泼辣的潘大娘有些畏惧,忙道:“没见你家小神仙呢,只有吉祥姑娘的爹娘还有七八个邻居,在府外等着。”
吉祥抓着潘娇娇的手道:“大娘,怎么办……”
潘娇娇想了想,咬牙道:“走!咱们去看看!”
吉祥没敢动弹,潘娇娇安慰道:“不管他们做了些什么,旁人眼里,总是你的父母,如果你不出去,任由他们等在外面,还不被人戳你的脊梁骨?别怕,这里可是总督府,他们不敢强抢你回去的。走,大娘陪你去!”
吉祥虽然畏惧去见她那无良的父母,可潘大娘说的都在情理之中。妙家那点事儿,旁人未必清楚。跟不跟父亲回家是一回事儿,如果见都不见,让父亲和大腹便便的继母戳在府门外,恐怕真要被利州人的唾沫星子给活活淹死了。
府门外,袁天罡悠哉悠哉地一个人刚踱回来。他只隐约算出那件异宝有什么用处,却不可能清楚地知道它的来历以及具体运作之法。
毕竟,他是个古人,也受到时代的诸多局限。
他能通过玄奥的占卜之术洞悉许多天机,却未必明白它的实质。所以,他能算出那异宝来自天外,却不明白什么叫外星来客,只能归于神仙之流。他知道那异宝具有预知未来甚至改变未来的作用,却不知道它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如何运作。
所以,他也就不知道那异宝一旦发生作用,除了它的持有人,所有人的经历与记忆都会回档,即便有人见证过那异宝,一旦回档,记忆也被抹杀了,根本说不出来。
袁天罡大街小巷地溜达了半天,也没查访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知道近日利州有个小神仙突然成名,不过又听说他是终南隐士苏有道的徒弟。
袁天罡与苏有道虽素昧平生,却闻名已久,晓得那也是个真有大本事的人,既是他的徒弟,该与异宝无关了,所以等于是出去半天,一无所获。
不过他也不急,袁天罡是修道之人,讲究缘法,讲究顺其自然。缘到自然来,急也没用,所以溜溜达达的就回了府。一到府前,就见一个中年汉子扶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站在那里,后边还跟着七八个乡民。
闲极无聊的袁大师胸中那团八卦火登时再度熊熊燃烧起来,便也不急着进府,只往旁边一站,双手往袖中一拢,看起了热闹。
吉祥被潘大娘带出了府门,妙策一看,立即满脸慈祥地迎了上去,激动地唤道:“女儿,我的乖女儿!”
妙策张开双臂就要抱上去,看他亲情流露的样子,吉祥不禁恍惚了一下,若不是那日偶遇,亲眼看到了父亲的无情,她都要信以为真了。
潘娇娇一伸手,拦在了妙策的前面,瞪起眼睛道:“姓妙的,你要干吗?”
妙策现在还租住着潘娇娇的房子,虽说他刚刚收了任太守一大笔钱,另找住处也不为难,但是对房东终究还是比较客气的,忙亮出文书,喜形于色地道:“潘大娘,你瞧!太守老爷判了‘张飞居’的卖身文书无效,我家吉祥重获自由了。”
潘娇娇道:“老娘又不识字,哪知道上边写了些什么?”
潘娇娇把那文书拨拉到一边,道:“姓妙的,当着这么多街坊邻居,我可得替吉祥说句话!当初你要把女儿嫁给一个能做她爹的眇目人,就为图人家那点儿聘礼,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再后来,‘张飞居’拿了卖身文书来,吉祥可是说了,她是被人诳骗签下的文书,你这当爹的可有为女儿出过面,打过一场官司?现如今,是我儿子替吉祥撑腰,替她打的官司。这案子扳过来了,你过来领女儿了,领女儿回去做什么?再卖给旁人赚一笔昧良心的钱么?”
妙策被潘娇娇说的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来。
余氏一见自己男人哑口无言,登时跳了出来,叉腰道:“潘大娘,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什么叫卖女儿?男婚女嫁,父母之命,天经地义啊!闺女是我们妙家的闺女,白纸红字断得清楚,吉祥是我男人的亲生女儿,当爹的要把女儿带回家,谁能不让?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些旁观的邻居多少知道点吉祥受父母虐待的情况,但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却不清楚,反正亲娘死的早,家境又穷困,继母更偏袒自己亲生女儿多些,在他们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今吉祥要不要跟妙策走,那可是涉及人伦大理的事儿,没有人愿意出现父母权威尽丧、儿女不孝不从的情况,当然是站在余氏一边了,众人纷纷点头,有人劝道:“潘大娘,人家的家务事,咱们外人可不方便管的。”
另一人道:“是啊!潘大娘你要是怜惜吉祥姑娘,回头儿备了聘礼上潘家提亲去,娶回来做自家媳妇儿,想怎么疼就怎么疼,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到时候妙大叔也管不得,现在干预可不合适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双方争执不下,旁观者交头接耳,当事人吉祥再次成了一件被人争夺的物品,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没有人问她喜不喜欢。吉祥一脸悲戚,孤苦地站在那儿,惹人生怜。
袁天罡站在一边,已经通过双方的争吵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袁天罡暗忖道:“这吉祥姑娘,忒也可怜。只是……那妙策是她生身父亲,对她的终身确有决定之权,旁人如何干涉?”
袁天罡捏着下巴,突发奇想:“嗯,这吉祥若是出家,那就由不得父母做主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嘛!我要不要扮一回道士,收她做女弟子呢?等风平浪静了,再让她还俗,与心上人双宿双栖去,岂不是好?”
袁天罡想到这里,心潮忽起波澜,隐隐感应到,似乎在未来的时空里,就有人用过类似的法子,帮过一个深陷苦恼之中的多情女子。
袁天罡心中一动,就想掐算未来,但是一想到占卜天机必定要付出代价,知道未来有什么人用过同样的法子,与他而言其实也无甚用处,便硬生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余氏听到街坊们提起提亲,心中暗想:“提亲?怎么可能!我们可是收了任太老爷的钱,答应一切听他安排了。这可答应不得。”
余氏心中一急,登时便道:“提亲?我们妙家可不敢高攀!吉祥要嫁谁,我们当家的早就有了主意,可轮不到外人指手划脚。”
潘娇娇一听急了,上前一指余氏,道:“好哇你,原来你们一开始就没怀好心眼儿,吉祥要是跟你们回去,还不被你们啃得碴儿都不剩?”
潘娇娇指尖将触未触,也就沾到余氏一点衣服边儿,可余氏却向后一退,双膝一弯,待快挨到地面了,才一下子坐下去,大呼小叫道:“哎哟!打人啦!打人啦!可怜我身怀六甲,这要是孩子没了,我跟你拼命。”
妙策一门心思巴望着能生个儿子呢,女人这一叫,叫得他心惊肉跳,慌忙扑上去扶住,道:“你怎么样,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潘娇娇怒道:“我可没碰她啊,你们大家都看到啦,这女人要是讹诈,大家可得做个公道!”
这时候妙龄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父母到都督府来讨人,她当然也来了。只是一开始没有站到最前面。其实她心底里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一直嫉恨的很,恨她生得比自己还美,恨她就有小神仙如此怜爱,偏生自己百般巴结,就是入不了小神仙的法眼。
如今借着母亲的由头,妙龄扶住余氏,仰起头儿来,恨恨地瞪着潘娇娇道:“潘大娘,我们妙家的事儿,可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我姐姐生是妙家的人,死是妙家的鬼,官府已经有了公断,谁敢阻拦我爹娘带她回家?至于说我姐姐嫁予何人……”
妙龄冷笑一声,道:“我就直说了吧!我爹根本就没打算叫她嫁人。我们妙家家境不好,我娘马上又要生孩子,到时候如何养活?爹跟一位贵人谈好了,要把我姐姐卖去那位贵人家里做丫环,怎么着?我偏不藏着掖着,就说出了又怎样?这是我妙家的事,谁管得着?”
妙龄这句话一出口,嘈杂的现场顿时一片寂寞,鸦雀无声。原本争吵不休的、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的、旁观摇头的,俱都定在那儿,看向同一个方向。
妙龄心头一跳,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就见李鱼在狗头儿和陈飞扬两个人的陪伴下,已经走到人群外面。
人群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道路,陈飞扬和狗头儿都停在了那里,李鱼独自一人,从人墙中间缓缓地走上前来。
正坐在地上撒泼的余氏让妙龄扶着,讪讪地站了起来。
妙策慌乱地回避了一下李鱼的目光,站到了余氏旁边。
潘娇娇欣喜而自豪地看着儿子,而李鱼的目光却定在了吉祥身上。
“李鱼哥哥……”
吉祥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扑上来一把抓住了李鱼的手,流泪道:“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不想再姓那个姓!李鱼哥哥,救我!”
李鱼深深地望着吉祥流泪的眼睛,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手。
吉祥的脸色登时变了,眼中露出一抹极度的恐惧,她呆呆地看着李鱼,生怕从他嘴里也听到抛弃她、放弃她的话,那她真的可以不用再活了。
李鱼低沉地道:“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人力有时尽!”
吉祥听着,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妙策和余氏对视了一眼,却是满脸的惊喜:小神仙也要放手了么?听话听音儿,人力有时尽,尽人力而听天命哇!小神仙分明是束手无策了啊!
李鱼轻轻吁了口气,又道:“不管你想怎么做,我依旧会和你站在一边!但,这个坑,你得自己爬出来!”
希冀的光重又在吉祥眸中燃起,她深深地望向李鱼,李鱼用不容质疑的目光向她缓慢而有力地点了点头。
吉祥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转身就走。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明白吉祥去做什么,就连袁天罡站在一边,都有些发愣。他正按捺不住,想替吉祥掐算一下吉凶祸福,吉祥已经端着一盆水,从都督府的大门走了出来。
嘁嘁嚓嚓的交头接耳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望向站在石阶上的吉祥。
吉祥端着一盆水,站在石阶上,大声说道:“妙这个姓,永远不会再冠在奴的头上了!”
吉祥的目光从未如此的坚定、清晰。她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李鱼的身上,忽然阳光般灿烂地一笑,将那一盆水,带着那盆,无比坚决地抛到了妙策的脚下,溅了他一身。
妙策一脸错愕地看向吉祥,吉祥深情地看着李鱼,掷地有声地道:“这辈子,我是他的人!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人!我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泼出去的水,盆都不会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