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夜。
乌云遮月,过了子时,城内越发安静,远处偶尔传来两声狗叫,刺破宁静的夜空。
只见杨帆一行人落脚的驿站外,不远处的小巷子里面,一群黑衣人正隐藏在阴影里面低声交谈。
“头儿,后门和侧面已经堆放好了木柴,其他几个位置也泼洒好了火油,保管起火后扑不灭,全都准备好了!”
为首的汉子闻言点了点头,叮嘱道:“一会儿点燃了火不要停留,绝对不能被抓到把柄,不然大人也保不住你们,知道么?”
“明白!”其他人纷纷应答,晓得轻重。
应天来的钦差大臣杨帆住在驿站里,他们却放火要将人给“烧”出来。
虽然留了前面正门,让驿站里面的人逃脱,可万一出了意外,钦差大臣有个好歹,这可不是他们能担当得起的。
黑衣人四散离开,沿着墙根悄然潜行。
不多时,他们陆续到了驿站左、右、后三个位置,只见这三个方向,已经堆积了许多易燃物。
呼!汉子吹了火折子,闪亮的火苗攒动,照亮了汉子饱经风霜的脸孔。
他将火折子往地上一扔,唰!火油立刻将火焰带往四周,点燃了易燃物。
瞬间就见数处火焰同时燃起,熊熊烈火瞬间蔓延开。
“走!”
领头的汉子不敢耽搁,喊了一声匆匆离开,在他的身后,整个驿站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狰狞的火舌跳跃,仿佛凶兽的獠牙,这“獠牙”就是程端的试探。
你杨帆不是闭门不出,概不见客么?好,驿站起了火,你不想出来也要出来!
火起之后,没过百息时间,驿站里面就炸了锅,铜锣声当当作响。
“走水了!走水了!”
“快去叫其他人起来!”
“怎么回事?”
“愣着干什么,救火啊!”
……
火势太大,加上天气干燥,整个驿站都被火焰包围。
四周的百姓也被惊动,有的人好奇地探出头,有的人反应快纷纷出门提着水桶救火。
好在驿站的正面没有起火,里面的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加上巡城的官兵也闻讯赶到救火,现场闹哄哄地乱成一片。
救火的人不少,奈何火势凶猛,那点水浇上去,无异于杯水车薪。
负责守卫驿站的护卫等人弄得灰头土脸,不少人的眉毛都被烧焦了一块。
望着来往穿梭的救火百姓与官兵,他们有些发蒙,隐隐还觉得这里不大对劲。
好端端的,驿站怎么会起火?
事情来得太突然,很多人还在睡梦之中,就被同伴强行拉起来逃命,身上甚至还穿着中衣。
“杨大人!杨大人可安好?”
忽然,人群之外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袁泰在一众护卫的陪同下匆匆而来。
“先不要管救火了,先确保人的安全!杨大人呢?”
袁泰披着一件外衣,衣衫不整,焦急地走进来来回张望,寻找杨帆的下落。
护卫们的脸色一变!
坏了!杨帆今日根本不在驿站里面,袁泰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杀过来了?众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说话。
“混账!”袁泰勃然大怒,吼道:“你们都聋了?杨大人呢?难道杨大人还在火场之中?”
袁泰见众人的反应,心中疑窦丛生,莫非杨帆真的不在驿站,去了别处?他眼珠一转,一指火场道:“去!将杨大人给本官找回来,找不到杨大人,本官要你们的命!”
就在护卫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袁大人,不要再找了,本官在此。”
杨帆怎么都没想到,他刚到驿站,就瞧见这么大的阵仗,整条街都闹开了花。
熊熊火焰将这边照亮,杨帆在摇曳的光影下,缓步走了出来。
“杨大人?!”
护卫们惊喜地看着杨帆,纷纷围拢上去。
杨帆含笑,道:“无妨无妨,那火虽猛烈,却伤不到我,你们不用再担心。”
袁泰在原地愣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杨帆的穿着,上前见礼道:“本官想要见杨大人一面,真是不容易啊,杨大人无碍就好。”
杨帆似笑非笑地盯着袁泰,道:“有劳袁大人挂念,不过袁大人,你来得好快啊,快得本官以为你就待在这驿站边上似的。”
听到杨帆的话,袁泰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袁泰的府邸距离这驿站可不近,他却在火势蔓延的两刻钟之内赶到,说没有蹊跷谁信?
袁泰干笑一声,说道:“钦差大人无恙就好,天干物燥,水火无情,若大人真有个闪失,本官难向朝廷交代。”
杨帆冷冷一笑,道:“袁大人,济南城里的望火楼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连驿站都守不住?还是说你济南城的风水不好,专烧驿站?”
袁泰的笑容一僵,沉默了片刻,说道:“杨大人所言极是,望火楼失察,潜火队的军兵失职,本官一定严惩不贷!”
杨帆瞥了袁泰一眼,毫不客气,道:“严惩望火楼还不够,袁大人,三日之内必须将起火的原因找出来,你可能办到?”
袁泰的脸皮微微抽搐了一下,已经多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用命令的语气指使他做事了?你杨帆算个什么东西?
强压着心中的怒气,袁泰沉声说道:“钦差大人放心,此事交给袁某,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驿站起火说破天,袁泰这个布政使都难以摆脱责任,理在杨帆那边,袁泰只好忍耐。
杨帆微微颔首,总算是满意了,对众护卫说道:“驿站待不成了,我们去找间客栈落脚。”说完,他大袖一挥,领着众护卫离开,留下了脸色阴沉的袁泰,以及喧闹的救火众人。
袁泰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他已经可以确定,之前杨帆并没有在驿站,就看杨帆一身打扮干净利落,哪有从火场里面死里逃生的样子?
程端说得没错,这位钦差大臣的心思多着呢,自己之前小看了杨帆!
袁泰挥挥手,立刻有随从凑上来,“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盯住杨帆一行人,无论他们入住哪一家客栈,来往的人统统记录下来,不能漏掉一个!”
翌日,清晨。
韩宜可起了一个大早,沐浴更衣,换上了平日舍不得穿的崭新官服,精神百倍。
今日可是一个大日子,是他韩宜可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日子!
咚!咚!咚!
衙门外,鸣冤鼓的声音恰好在此时响起,引得来往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瞧。
只见一布衣跛脚的汉子双手持鼓槌,狠狠敲击鸣冤鼓,口中大喊道:“兴业村任波有冤,状告南阳镇士绅冯德龙,请大人为我做主,兴业村任波有冤……”
韩宜可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听鸣冤鼓响起来,当即叫人升堂,将任波给带了进来。
任波一进堂,韩宜可就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任波满面沧桑,头发有不少花白之处,显然是未老先衰。
一想到任波的遭遇,韩宜可暗叹口气,问道:“堂下何人?为何敲击鸣冤鼓?”
任波跛着脚在堂下跪地,手中高举着状纸,喊道:“草民兴业村任波,状告南阳镇士绅冯德龙,仗势欺人。
抢夺我家二十亩水浇田不成,派地痞无赖骚扰我家不得安宁,又让恶犬咬我,威胁要草民的性命,我老父亲被他按着头为恶犬送葬,老父老母因此气死,求大人为我做主!”
任波眼珠通红,声泪俱下,两旁的衙役们也是听得面面相觑,暗骂这冯德龙欺人太甚,简直猪狗不如!
随即,衙役将状纸呈递上来之后,韩宜可仔细阅读了一遍,大袖一挥,道:“来人!速去南阳镇,将冯德龙带来审问!”
一声令下,衙门的衙役当即从济南府出发,前往南阳镇拿人。
韩宜可算计得很好,等冯德龙来了,人证物证俱在,借着冯德龙犯案,他好好杀一杀孔府的威风。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衙门的人到了南阳镇,连冯德龙的人影都没见到!
原来韩宜可收了状纸当天,去缉拿冯德龙的人还没出发,消息就已经走漏了。
这衙门里面当差的吏员,都是山东的本地人,有许多人心中向着孔府。
冯德龙又是孔希学小妾的父亲,有这层关系在,吏员早早给冯德龙送去了信件,而冯德龙得知消息后,二话没说,逃到了曲阜孔家避难。
等衙役们到了南阳镇,人家早就不见了踪影,没办法,衙役们无功而返。
等待了四天时间,韩宜可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冯德龙根本就不接招,韩宜可郁闷难当。
可韩宜可这一箭已经射了出去,接了任波的状纸,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故而韩宜可做了他担任知府以来最大胆的决定——前往山东曲阜,亲自登孔府的门要人!
当天,韩宜可就领着人从济南府南下,一路过泰安,至曲阜,一路上他可以说几乎没有休息,心里憋着一股气,更憋着一股子劲儿,他在山东隐忍了这些年,而今,他不想再继续忍下去!
曲阜,孔家。
韩宜可一行人来到孔家的时候,已经是日落之后,秋风萧瑟,他一路奔波,整个人人瘦了一圈,脸颊越发的瘦削,一双眼睛却更明亮锐利。
“叫门。”
孔府门前,韩宜可负手而立,命衙役去叫门。
不多时,从侧面小门走出一个小厮来,他见到外面的阵仗一路小跑,到了韩宜可的面前,行礼道:“小人参见大人,不知大人来孔府有何事?”
韩宜可看都没看小厮一眼,冷冷说道:“本官乃济南知府韩宜可,速去通知衍圣公,本官此行是专门来捉拿欺凌百姓的人犯——冯德龙!”
那小厮闻言没敢多废话,应了一声“请大人稍等”,便匆匆返回了孔府里。
一阵风吹来,孔府大门两边悬挂的灯笼摇曳起来,这座延绵了漫长岁月的建筑,好像一座大山,横亘在韩宜可的面前。
吱呀……
未到一刻钟时间,又有人从小门里面走出来,年岁约莫五十出头,笑容满面。
“原来是韩宜可韩知府,老朽久仰韩大人的美名,失敬失敬,韩大人,您里面请,老夫已经命人准备了上好的茶招待大人!”
韩宜可微微皱起眉头,盯着那老头儿,道:“你是何人?”
那人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老夫乃是这孔府的管家孔福。”
周遭的衙役们各个面露怒色,一个管家竟然出来迎接知府大人?这是什么规矩?
衍圣公就算不出来,总有儿子吧?让一个下人来应付知府,这是在打知府大人的脸!
韩宜可凝视了孔福片刻,不愿意多说废话,道:“冯德龙欺压百姓,害人性命,本府来拿人,此事你做不得主,还请衍圣公出来说话。”
孔福面露歉意,道:“哎哟!大人来得不是时候,我家老爷已经休息了,概不见客。”
顿了顿,孔福又假惺惺地佯装惊讶说道:“哦?冯员外竟做出这种事来?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误会?韩大人,据我所知冯员外乐善好施,给南阳人修了不少的路,搭了不少的桥啊……”
韩宜可的眉毛快皱成了一个“川”字,大袖一挥,道:“冯德龙做没做那些事,本府自会审理,本府只要冯德龙这个人,还请交出来!”
孔福搓了搓手,干笑一声,道:“老奴也想帮韩大人这个忙,可是冯员外并没在孔府,不知道韩大人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跑来我孔府要人。”
“你胡说!”一个亲自去了南阳镇的衙役忍不住站出来,道:“冯德龙跑到了孔家,绝不会错!”
孔福瞥了那衙役一眼,嗤笑一声:“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难道你觉得我孔府会故意藏匿冯德龙么?你这是在污蔑衍圣公!”
衙役的脸色瞬间苍白,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怎么担待的起?
韩宜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冯德龙当真不在这儿?”
“当然。”孔福笑呵呵地点头,道:“韩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领兵冲进孔府,好好搜查一番,不过到时候冲撞了圣人,可就……呵呵。”
韩宜可紧握双拳,盯着孔福与他身后的府邸,很是不甘心的低声吼道:“我们……走!”
望着浩浩荡荡离去的韩宜可一行人,孔府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还敢来孔家拿人?我呸!”
韩宜可曲阜之行,碰了一鼻子的灰,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就传到了济南府。
堂堂济南知府,连人家孔家的门都没进去,被管家挡在门外羞辱,真真是臊得慌!
韩宜可,从雄心勃勃的知府大人,一夜之间成为济南官场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