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垂,夕阳将天边的云染成血色。
李善长走在皇宫中,朱红色的宫墙一眼望不到边,为李善长引路的太监云奇,一言不发。
今日李善长赋闲在家,忽得朱元璋传召,他不敢耽搁,匆匆入了皇宫,不过一路走来,他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李善长心底不由得有些许不安。
三位皇子殿下平安归来,洪泽湖深处的明教总坛被剿灭,听说连明教的教主明德、张士诚之子张寿祖都被生擒,用不了几日,二贼就会被送往应天。
李善长思绪万千,走着走着就到了武英殿外。
“韩国公,请。”
云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没有笑脸,没有恭敬,唯有公事公办的客气。
李善长点了点头走了进去,武英殿光线有些昏暗,朱元璋就站在武英殿深处。
他的背影厚重,静默,一言不发却带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
快走几步,李善长到了朱元璋的身后跪地行礼:“臣李善长,参见陛下!”
朱元璋没有转身,他挥了挥手让李善长起来,然后说道:“咱昨晚做了一个梦,又梦见当初你来投奔咱的时候了,这一晃过去多少年了?”
李善长想都没想,回答道:“从元至正十四年算起来,有二十年了。”
“是呀!二十年!二十年时间弹指一挥间,咱与你都老了。”朱元璋微微颔首。
李善长花白的胡须抖了抖,笑着说道:“上位您正春秋鼎盛,老臣才是老迈龙钟,没有多少日子了。”
“哪里来的春秋鼎盛,咱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你说咱这一辈子打下这大明江山,是为了什么。”
朱元璋似在跟李善长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道:“还不是为了这子孙后代,可是有人要挖大明的根,你说咱该怎么办呢?”说着,他缓缓转过身,一对虎目中全然没有笑意。
李善长心里“咯噔”一下子,连忙说道:“上位说哪里话,这大明江山是我们大家一起打下来的,我们所有人都想着大明千秋万代,怎么会有人去挖大明朝的根呢!”
“是吗?可咱最近接到了一些关于中都的消息,善长啊,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对咱说的?”
朱元璋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善长,多少年的情谊了,他决定给李善长一个机会。
李善长心中顿时一惊,随即故作茫然道:“中都工期稳定,一切如常,上位您指的是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入京城了?”
李善长心怀侥幸,他已经提前写信往凤阳去,按理说不该被查出什么破绽才对。
“风言风语?哼!”朱元璋冷哼了一声,道:“咱也希望那是风言风语,希望凤阳的事情是假的,可有人告诉咱,凤阳百姓活得不如猪狗,凤阳中都工地内更是人间炼狱!你可认!”
李善长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李善长跪地,眼眶瞬间红了:“上位!上位啊!臣在凤阳负责建造中都,不敢有一日懈怠,只想着赶快完成中都的建设,建造中都辛苦,劳役们多少要受些委屈,这,这都是难以避免的啊!”
李善长的话说得颇有玄机。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建造中都,是为了皇帝的命令,是为了向朱元璋交差,还说劳役们“多少要受些委屈”,全然不提中都工地内的恶劣情况与盘剥。
朱元璋伸手打开书桌上的檀木箱子,取出数本账目名册,他抚摸着它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本来,他还想着为李善长留下点体面,全了君臣的情谊,未曾想李善长冥顽不灵!
“好!好啊!”
朱元璋将账目名册往李善长身前一扔,道:
“你说咱春秋鼎盛,你老态龙钟,可是咱看来,你的心不小,半句实话不肯说,咱就给你看看证据,那账目中所记载的贪腐,名册上被奴役的劳役,还有累死、病死的工匠劳役,难道都是假的吗?”
朱元璋雷霆怒吼,吓得李善长手直哆嗦,他拿起账目翻阅,越看心越凉。
完了!
李善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他叩首道:“上位,臣认罪!臣知罪!这些事情臣是知道的,可是臣也为难啊!”
说着,他更是老泪纵横,对朱元璋诉苦。
“建造中都时间紧、任务重,需要的各种材料需优中选优,耗费的钱帛无数,还要算上监工、工匠的月奉,以及给劳役的伙食等费用,花费实在太多,要用钱的地方也多。”
“老臣不得不放权给下面的人,只要能加快中都的建设,让上位与朝廷早点搬过去,苦一苦百姓,骂名老臣来担,老臣也万死不辞啊!”
李善长打起了苦情牌,哭得稀里哗啦。
朱元璋怒极反笑,指着李善长怒斥道:“咱让你修建好中都,你们就打着咱的名号,盘剥百姓,鱼肉凤阳?你们做着各种恶事,银子装进了你们的口袋,然后这黑锅让咱背?你真是打得好算盘!”
说着,他更是随手拿起一账目,道:“若不是咱派人亲自去暗访,你们还要瞒着咱到什么时候?咱告诉你们,凤阳咱不去了!咱不迁都,中都的工程,全部停下来!”
李善长正在哭,听闻朱元璋这话,这老小子连哭都顾不上了。
他大惊失色,中都建造了数年,耗费人力财力无数,如今快要建好了,怎么能停下?
更重要的是,朱元璋如果不迁都了,那淮西兄弟们要怎么办?他们在凤阳囤积了大量的田产、房屋等,就等着迁都过去,他们的财富会翻倍地上涨。
且淮西勋贵从修建中都的事里赚得盆满钵满,若建造终止,迁都取消,如何平账?
迁都这事关乎着淮西兄弟们的富贵,也关乎着淮西兄弟们的前程与生死!
李善长连忙喊道:“中都工地的事情是臣失察失职!上位您下旨治我的罪,老臣愿意领罪受死,但迁都一事事关大明的江山,事关国本,上位不可不迁都啊!”
朱元璋背过身去,李善长仍不肯罢休,继续声称迁都凤阳,才能国泰民安,他李善长愿意一死!
李善长说得好听,实则朱元璋现在不可能真杀他。
论功绩,论资历,李善长从至正十四年投奔朱元璋后,凡是军机进退、赏罚章程大多出自李善长之手。
洪武元年,朱元璋于紫金山祭天登基,李善长受封太子太师。授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
韩国公的封号,亦是诸公之首!
这样的功臣,还是淮西勋贵的领袖人物,朱元璋根本不可能就凭着一封圣旨赐死。
李善长耍起了无赖,朱元璋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忆往昔峥嵘岁月,李善长投奔朱元璋的时候,仍在壮年,转眼天下平定,李善长须发皆白垂垂老矣。
看着老泪纵横的李善长,朱元璋一声叹息,他挥挥手,说道:“你回府去吧,在家好好反省反省!”
李善长还想对迁都一事劝说朱元璋,朱标当即站了出来,他搀扶着李善长起身道:“韩国公,父皇国事繁杂且有得忙,韩国公快快回家去吧。”
皇太子亲自搀扶劝说,李善长还能说什么?唯有谢恩离开了武英殿。
李善长忘记了自己一路上是怎么回到家的。
偌大的应天城暗流涌动,朱元璋没说会怎么处理这事,李善长也从这天起,没离开过府邸。
三日后,应天城外。
一队车马从官道上慢悠悠地行来,这队人马约百人,中间还押着两辆囚车。
杨帆一袭青衣,骑着高头大马远眺,见应天城巍然屹立,不由得感慨:“登临送目,正值应天晚秋,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路而入残阳里,背西风,人间坦途!”
俞通源笑道:“小杨大人好文采,好兴致!这次你立了大功,陛下定会重重赏赐予你!”
杨帆与俞通源一起,从洪泽湖押送张寿祖和明教教主明德来应天。
出发前,俞通源花了两天时间,处理叛军俘虏等问题,待一切结束才启程。
一路上,俞通源和杨帆熟识了不少。
俞通源发现杨帆这人虽执拗,但文采飞扬武力奇高无比,当文官纯粹浪费天赋。
他两次劝说杨帆入巢湖水师,用不了两年,杨帆定能成为巢湖水师的顶梁柱。
杨帆婉言谢绝。
别说他对进入军伍没兴趣,就算要进入行伍之列,巢湖水师也不是一个好选择。
大明未来的战事在边关,且主要集中在北方,水师派不上多大用场,除非洪武皇帝朱元璋要下西洋,杨帆愿意去闯一闯。
杨帆也发现了俞通源身上的闪光点,这老小子喜欢明哲保身,狡猾如狐。
不过俞通源有真本事,水战、陆战皆有心得,那是从战火中锤炼出来的宝贵经验。
杨帆一行人在天黑之前抵达了应天城,为表示对二人擒住双贼,献俘应天的重视,朱元璋亲自接见二人。
入宫的路上,俞通源心中忐忑,不知道朱皇帝会不会追究他私下会见明教使者的罪责。
杨帆却是泰然自若,还有心思与朱元璋的贴身太监云奇说笑,看得俞通源一愣一愣的。
小杨大人在应天这么吃得开么?
俞通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压低声音道:“小杨大人,见了陛下,你可得为我美言几句啊,我俞家的未来荣辱,就看今日了。”
杨帆笑了笑,调侃道:“俞侯在路上不是泰然自若,声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么?”
俞通源苦笑,临事方知一死难,进了这皇城,俞通源腿肚子直打颤,就是控制不住。
皇宫,武英殿外。
夕阳的余晖落在朱元璋身上,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无比伟岸。
杨帆、俞通源双双上前行礼。
“臣杨帆,叩见陛下!”
“臣俞通源,叩见陛下!”
朱元璋随意地挥挥手,脸上流露出一抹笑意,道:“百川啊,几年不见,你老了不少啊。”
朱皇帝第一句话,就像过去他们打天下时那般随意。
俞通源的精神一振,忙说道:“承蒙陛下挂念,臣的确老了,不像陛下您春秋鼎盛。”
朱元璋仰面而笑,又看向一边的杨帆,道:“杨帆,差事办得不错,咱没看错你!”
当初廖永忠刚刚伏诛,朝廷与巢湖水师的关系很微妙,朱元璋被架在上面下不来台。
杨帆自告奋勇,解了朱元璋的燃眉之急。
如今看来,巢湖水师对朝廷、对朱元璋并无异心,朱皇帝算是彻底打消了疑虑。
杨帆面色平静,说道:“陛下谬赞了,这次铲除明教,俞侯出了大力,臣不过是尽了绵薄之力罢了。”
朱元璋对杨帆的谦虚很满意,琢磨着是不是出去办了一次差事,杨帆的棱角磨平了?
当即,朱元璋负手而立,道:“亲军都尉府指挥佥事杨帆,代咱巡视探查、平叛明教有功,擢为亲军都尉府同知。”
朱元璋一句话,便给杨帆官升一级,且还是在朱元璋的亲信衙门都尉府中升职。
俞通源看得有些眼热,琢磨着朱元璋会不会给他赏赐呢?
不出所料,朱元璋下一句便给了俞通源赏赐,宅邸、金银、美女,应有尽有。
杨帆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道:“臣杨帆,谢陛下!”
杨帆心中欢喜,不是因为升职加薪,而是因为他职位越高,接触到的权力斗争与官员就越大,被下黑手弄死的概率便越高!
俞通源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没落下来,高声喊道:“臣俞通源,谢陛下隆恩浩荡!”
朱元璋给了俞通源赏赐,代表着朱元璋不会追究过往,他俞通源安全落地了。
朱元璋很满意俞通源的反应,经过此事,消除了与俞通源的隔阂,令巢湖水师归心,这才是朱元璋见二人的目的。
杨帆与心满意足的俞通源告退后,朱标来到朱元璋的身边,道:“父皇,贼首明德,与张士诚之子张寿祖,已经被收入天牢,您什么时候去见他们?”
朱元璋的心情极好,哈哈一笑道:“见他们?咱去见那两个小贼作甚?你去处理吧,一切按照章程走就好。”
朱元璋特意搞了一个献俘的小仪式,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收俞通源的心。
而今目的达成,他才懒得见明德与张寿祖。
不过明、张二人落网,叛军被诛灭,可远在中都凤阳的风波还没有结束。
究竟该怎样处置李善长,处置督造中都的那些官员,朱皇帝有的头疼了。
又三日后,大朝。
文武百官齐聚,朱元璋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群臣。
今日的大朝气氛格外严肃,一来是因为洪泽湖出了叛军,还是明教与张士诚的残军联合。
明教总坛藏在洪泽湖里,这么久才被发现,着实令人惊讶。
二来则是中都凤阳那边出了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朱皇帝派遣密探前往中都,发现了中都的一些问题。
朱皇帝眼里容不得沙子,怕不是今日大朝,就得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