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绍衡笑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轻轻举起,透过那猩红液体瞧向她,“我可做不了主。”
蔚海蓝目无焦距,而他踱步到她面前于床畔一坐。伸手摸了摸她半湿的头发,发丝有着柔软的质感,让他爱不释手,他用着那惯用的称谓呼喊她,“蔚,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就算是神佛也没有办法办到。”
“我不大喜欢那些外人。当然,令堂不算是外人。”
终于,那人给了这样一句话,终于放她离去。
从九天银河回家的路上,蔚海蓝惶惶难安。蔚家的夫人小姐,园里的所有仆人,除了母亲在外,他早已做了决定。无一例外,一个不留,全都赶走。天边飘过一团白云,遮掩了她本就不算晴朗的心空,惨淡不已。
两日后的下午,一如那天归来的时辰,所有人都聚集在大厅。
各就其位,丝毫不差。
雷绍衡端坐在正座的雕花红木椅,而她就站在他的身边,这样的情景多么熟悉。曾经也是如此,祖父将她唤到跟前,冲着众人发话。如今,开口的人成了她,当家作主的也似是成了她,偏偏又是那么讽刺。
蔚海蓝穿着简易轻便的毛衣开衫,衬了一条打底棉裙,神情冷漠倨傲。
所有人都在等候结果,无人出声。
“蔚,可以说了。”雷绍衡柔声催促。
终于,蔚海蓝开口了,她的声音与她的表情一致,同样那么生冷,“二姨,三姨,大姐,三妹,请你们搬出去住。还有诸位,替蔚家辛苦了多年,从今日起,你们可以休息了,不用再继续劳累。我会多发一季的工资给你们,作为额外的奖金。你们有三个小时可以整理东西,日落之前全部搬走!”
两位夫人虽然早做了最坏的准备,可是真当她们听到了,一时又无法接受,哑口无言。
蔚舒画彷徨失神,而蔚默盈冷笑了一声。
“谢谢二小姐。”下人们齐声道谢,却不免失落。
“请跟我来结算工资。”一旁的下属随即说道,领着一群人离去。
众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而出,二夫人喃喃念叨着什么,忽然起身大声嚷道,“不搬!绝对不搬!凭什么让我们搬走!我也是蔚家人,我是蔚家的二夫人,我不搬走!我早就知道你们母女不安好心,看我们不顺眼了!”
赵娴眉宇微蹙,显然是不喜这样的吵闹争执,作势就要回苑。
“赵娴!”二夫人哪里肯罢休,发疯了似地吼叫,扬手就朝她打去,赵娴被困在沙发之中抵挡不及。
往昔气质高雅的形象于顷刻间荡然无存,二夫人一手抓着赵娴的头发,一边厮打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咆哮,“赵娴!我就知道你不肯放过我们!从前你就嫉恨老爷宠爱我,所以你处处看我不顺,事事与我作对!现在老爷病倒了,也没人替我们说话了,你开心了罢!天呐!要是我那宝贝儿子还活着,要是他没有这么苦命,我能被你们这么欺负吗!赵娴!你这个女人心肠太毒了!”
“住手!”蔚海蓝急忙上前用力拉开她。
“啊!”二夫人一个踉跄,脚步不稳跌坐在地。
蔚默盈瞧见母亲被人如此欺辱,原本就压抑的怒气更甚,二十余年来的不甘一下子全都爆发,乘着蔚海蓝还在搀扶赵娴这间隙,她一个大步向前,一手搭住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扳过,迎面就要甩她一记耳光,“蔚海蓝!这是你该得的!爷爷没有你这样的孙女,爸爸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不配做蔚家的子孙!”
蔚海蓝一把擒住她的手腕,一双丹凤眼赤红,竟是说不出的辛酸愤怒。
透过她那双眼眸,蔚默盈被震慑了,张了张唇,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蔚海蓝甩开她的手,将赵娴搀起,望着她们几人说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真要论身份,你们什么都不是!蔚家的夫人只有我母亲一人!而我,才是蔚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我让你们搬走就搬走,谁敢有异议!王秘书,扶母亲回苑!我要亲眼看着她们搬走!”
赵娴的脸上有了几道抓痕,颇显狼狈,她的神情空茫,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沉默闷声。
“夫人,我扶您。”王珊立刻扶过赵娴,踱向蔷薇苑。
蔚舒画一双水灵的大眼蓄满了泪水,哽咽问道,“二姐,你真的要把我们赶走吗?”
蔚海蓝瞧着她梨花带泪的模样,依稀间想到了小时候。
那时三人一起学琴,就属她最爱鼻子。一天下来练的手指疼了,小嘴一瘪,泪水就掉落而下。蔚默盈虽是会数落她,却也替她擦药,而她就帮她包上创可贴。老师王谨之是个温柔的美男子,便会送给她们一人一颗巧克力,蔚舒画这才止了哭声。
谨老师取笑道:瞧瞧,三丫头一哭,两个姐姐心都疼了。
“二姐……”
一声呼喊将她拉回现实,蔚海蓝硬是决绝说道,“你们必须搬走!一个都不能留!”
“二姐。”蔚舒画痴痴地喊她,泪水落了下来。
“舒画,我们回去收拾东西吧。”三夫人亦是泪流满面,拉过蔚舒画转身。这里不仅仅是一座园子那么简单,更是蔚家的象征。倘若是当年无奈变卖,那还不至于如此,现下是被自己人扫地出门,其中酸楚便是无法诉说了。
“蔚海蓝,算你狠!”
蔚默盈撂下一句话,同样扶过母亲离去。
哭声渐渐消散,蔚海蓝立于原地,双眼微热。
“啪啪啪。”几声零星的掌声自身后突兀响起,她徐徐回头,那人一脸愉悦。
眼眶泛红,眼底是一片冷凝,蔚海蓝神色平和如静止的湖面。
雷绍衡走到她身边,将她带至正座按下,低头呓语道,“来,坐在这里,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搬走。”
众人领完工资,一一前来告别。
头发花白的老管家,颤抖着手抹眼泪,关切叮嘱,“二小姐,老太爷走得早,老爷现在又一病不起,这个家没有男丁,您和大夫人一切要小心,千万要保重身体。我从十六岁跟了老太爷,在这蔚家呆了四十八年又六个月,原本想要服侍这座园子终老,不料世事无常。倘若不是当年老太爷救了一命,如今也不可能活下来了,谢谢老太爷,谢谢老爷,谢谢几位夫人和小姐这么多年的信任,我这把老骨头也是该退休了。”
众人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蔚海蓝淡漠如初,瞧着众人嘤嘤哭泣,竟恍若百年孤独,无处话凄凉。
人影逐渐消失,耳畔是一片温柔的笑意。
雷绍衡脸上的笑容格外迷人,单手支头道,“蔚,做得很好。”
……
日落西头,两人携手而行,各自拖着一只行李箱。
夕阳的余辉将两道影子拉深绵长,于园中慢慢踱出,愈显孤单。
“默盈,妈这一辈子没用,活着的时候没地位,以后就算是死了,也不知道该葬到哪里去!蔚家的夫人只有赵娴一个,我又算什么?老爷病了,没人能让我们仰仗了,若是你弟弟还健在,那我们还能有个依靠!只可惜,只可惜他……”二夫人说到伤心之处,更是悲伤不已,泪水簌簌掉落。
“妈,你放心,我们还有公司,爸爸把公司交给我,我不会让它倒了,一定好好经营。可能没有这么大的房子住了,我们就搬去小别墅吧。”蔚默盈美眸凛然,声音虽轻,可是神情却是异样的决绝。
二夫人一听这话,哭得更伤心了。
“怎么了?”蔚默盈狐疑问道。
“我瞧着蔚家不济,想要攒些钱。平时走动来往的几位太太都在做投资,妈一个没忍住,就把那两幢别墅拿去抵押,可是没有想到,买卖亏了,钱没了,房子也没了,什么都没了。”二夫人喃喃说道,哭到快要断气。
蔚默盈眉宇一紧,“没了就没了,别哭了,我会想办法。”
二夫人这才擦了擦眼泪,“哎”了一声,一边胡乱念叨,一边蹒跚地走出园子,“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做投资了。这园子我也住了好多年了,还记得当年老爷接我进来的那天,园子里的花开得真美啊。我当时就在想,以后不会再吃苦了,好日子来了。其实,我早就有这个预感,总有这么一天,我还是要搬出去的,我始终都是要走的。可是,妈真的不甘心,妈真的不平……”
二夫人反复地说着那一段话,宛如失了孩子的祥林嫂,喋喋不休。
瑾园外边,助理陈晟一接到电话就开车前来接应,替她们将东西全部搬上车。两人就站在车旁等候,也不搭手,任由陈晟奔进奔出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累到满头大汗。关了后车盖,陈晟替她们将车门打开,微笑说道,“二夫人,大小姐,上车吧。”
两人一离开,立刻有人来汇报,“蓝小姐,蔚小姐和二夫人已经离园。”
蔚海蓝并不作声。
清冷的冬日,一向繁花欣欣向荣的瑾园也显得无限寂寥。踏着鹅卵石陈铺的幽径小道,寒风迎面瑟瑟袭来。前方是一大片竹园,园中开有荷塘,阴冷的碧水悄然无声地流淌沿至四面八方,等到时夏之季就会水莲满塘,整座园子仿佛建于花海之中。这样的美景,脑海依稀是有些印象的。
“吃吧,吃吧,多吃点,以后我不能来喂你们了。”一抹娇小的身影在池畔逗留,声音哽咽哀伤。
雷绍衡走近一些,瞧清女人的面容,沉声开口,“夕阳都快要下山了,不需要整理东西么?”
蔚舒画着实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这时候身后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她双眸红肿,独自默默地啜泣流泪,像是一只受伤可怜的动物,无辜柔弱,我见犹怜,白皙小巧的脸庞,漂亮的黑眼珠,单纯而直接,怯怯地望向了他,急忙掏出手帕擦眼泪,“对不起,我马上就去收拾东西。”
“等等。”雷绍衡却眼尖得注意到什么,开口喝道。
蔚舒画停下了脚步,瞧着他走到她面前,那样高大的人,突然间罩下黑影将她覆住。他却伸出手,灵巧地取过她手中的帕子,动作轻盈温柔,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眼泪,没由来地问了一句,“你一直用手帕么?”
蔚舒画愣愣地点了头。
深深地注目,像是在找寻些什么,雷绍衡忽而又是一笑,那笑颜太过美好,黑眸像星辰般明亮,会让人失神,忘记了年月,忘记了自己,“会念诗么?”
“会。”她呆呆回道。
“孟襄阳的会么?”
“会。”
“念一首我听听。”
他的声音将她催眠,她嚷嚷诵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花落知多少。”他似意犹未尽,念着最后一句。手中的帕子塞回至她掌中,蔚舒画一怔,小脸已然被人捧住,他薄唇轻启,随即低头覆上她的额头,只那么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他笑着说道,“真是个好孩子。”
蔚舒画凤眸圆睁,瞬间痴然恍惚。
那人却如风般转身而去,从空中飘来一句话,“你和令堂就不用搬出去了。”
夕阳的余辉散尽,三个小时期限已到。
“蓝小姐,三夫人和三小姐还没有搬走。”下属赶来通报。
蔚海蓝只怕他们会动粗,立刻起身前往丁香苑。
三位夫人的别苑,一般都很少走动来往。
蔚海蓝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年春时,满株盛开花序,硕大而艳丽,花虽小,却芳香四溢,一簇簇的紫红颜色,实在是好看。苑里所有的窗户都朝南开,开花风吹时,清香入室,沁人肺腑。如今是寒冬,丁香苑早已没有了那繁盛的花蕾。
半路上,蔚海蓝撞见了那人。
雷绍衡问道,“这么急着去哪里啊?”
“我去丁香苑。”
“成,我陪你去。”正说着,雷绍衡的手已经搂上了她的肩头,步伐微微放慢,故意磨时间。
等到蔚海蓝赶到,苑里已是一片狼藉。
两个男人站在门口,正在监督里边的人快快动作。放眼一瞧,三夫人一手抓着行李箱,一手还提着装满了东西的挎包,狼狈地蹲在地上。满地的衣服鞋子,首饰盒里的珠宝全都滚落,她慌张地一一捡起,哽咽说道,“马上就好了,你们不要催,我马上就好了。”
蔚海蓝心里一涩,上前扶起了三夫人,“你们两个,帮她把东西搬出去。王秘书,你去叫车。”
“是!”几人纷纷应声。
“妈妈!”蔚舒画急忙赶来,瞧见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当下意识到不对劲。她疾步冲过人群奔进屋里,瞧见如此情形,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不争气地落下,奋力扶过母亲,冲着蔚海蓝伤心地吼道,“不用你帮忙,我自己可以!妈妈!你没事吧!”
蔚海蓝的手一空,突然有种落寞油然而生。
“蔚。”雷绍衡沉声呼喊,温温说道,“你看三小姐还在念书,出入也需要车子。再来我听说三夫人身体不大好,不如就让她们两个留下。这园子多留两人吃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蔚海蓝侧目瞥去,那人立于屋外,高大伟岸,扮演着纯善惹人喜爱的角色。天色泛黑,最后一丝晚霞也要隐没,深海般的苍穹像是一张巨大无形的网,将一切笼罩。握紧了拳头,无力地松开,她亦不过是沧海一粟,渺小得可怜。
蔚海蓝目光如炬,轻声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让她们住下。不过,以后生活都要自理。”
三夫人母女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得委曲求全。
离去的时候,蔚海蓝听见三夫人孤苦无助地呓语,“有家总比没家好。”
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个家早已名存实亡。
许是受凉的缘故,又许是这一场瑾园风波闹的,赵娴突然之间病了。虽只是感冒风寒,却也让她躺了好几天。直至除夕那晚,赵娴才好转了些许,可以下地走动了。她穿着温暖厚实的红色睡袍,将她唤到跟前,温丽的容颜泛些苍白,凝眸质问,“说,你和那位雷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蔚海蓝低下头不应,赵娴大喝一声,“我让你说!你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蔚海蓝想到协议上标注的条款,不许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这场婚姻的存在,她硬是咽下酸楚,徐徐抬起头望向他,那样的倨傲,义无反顾地说道,“自己做出的决定我自己能承受,况且,我也没有见不得人!”
赵娴一听,面色更加惨白,猛咳不止,“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这年的除夕,瑾园格外冷清。
园里的下人全部换了一拨,一张张未曾熟悉的面孔。蔚海蓝独自坐了一桌吃饭,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倒是让人请了三夫人母女,只是被她们拒绝了,赵娴更是不可能前来。面对一样的餐桌,一样丰盛的晚餐,满满二十余道,中西合璧,应有尽有。她默默吃完年夜饭,走到园子里散步。
远处的天空有烟火绽放,隐约一团,那么不真切。
蔚海蓝仰望夜空。
花开一季,来年是春,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