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盼儿推开了门,默然地走了进去。
诺大的房间内,寂静无声。伊盼儿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像是停止了跳动,她只知道自己要再次与那位藤原小姐见面。可是却是以另一种身份,甚至连她自己都从来没有想过的身份,竟然是以她的姐姐。
伊盼儿还没有完全承认,也没有完全回事。
可是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有了想要见她的念头。
而且,这个念头是那样强烈。
伊盼儿慢慢地走向卧室,她似乎可以感觉到她就睡在卧室内,只隔了一道门而已。伊盼儿握住门把手转动,房门露出一条缝隙。透过这条缝隙,站在卧房外的伊盼儿瞧见睡在大床.上的瘦小人儿,她背对着自己。
伊盼儿站在门外许久,过了一会儿才迈开脚步走向床畔。
她终于走到床沿,低下头望向她。
睡梦中的藤原春日,安静得像童话里的娃娃。她拥有一张天真的睡颜,长睫卷曲着弧度,只是眼睑下的阴影太过浓重,让她看上去憔悴疲惫。伊盼儿愣愣地站在床沿,发现心里流淌过一阵感慨。
在意大利接受治疗的时候,就从小语以及杰穆斯医生那里听说了有关于她的情况。
藤原春日,她是一个随时都会被死神召唤的人。
没有人知道她会活多久,也许下一秒她就永远沉睡不醒。
肌无力加上败血症,她没有存活下来的可能。
伊盼儿又想到过往种种,困惑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她是她的……
她怎么会?
那么妈妈呢,妈妈又去哪儿了。
她恍惚不已。
而藤原春日在这个时候翻了个身,伊盼儿一惊。
藤原春日并没有醒,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一向浅眠,睡觉也不会睡得安稳。
藤原春日瞧见床沿站了一道身影,她心里咯噔一下,惊恐地睁开眼睛,瞪向了那人。视线一阵模糊,渐渐清晰,她也瞧清了她。藤原春日显然也是吃了一惊,一下子怔忪了,甚至忘记了开口说话。
她只是这样望着她,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她。
忽然,藤原春日回过神来,厉声喝道,“你给我滚!滚开!”
耳边是她歇斯底里发疯似的叫喊,伊盼儿沉静地看着她,轻声问道,“她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给滚出去!”藤原春日一个劲地让她滚开,可是眼中的慌乱却泄露了不安。又是瞧见她不走,藤原春日猛地掀开被子,豁地站起身来,扬手作势就要给她一巴掌。
伊盼儿僵在原地,也不躲闪。
她的手在快要煽到她的一刹那,突然停了下来。
藤原春日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指微动,眼中是愤恨是惶恐,最后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吼道,“滚开!我不要看见你!”
“我要知道她在哪里。”伊盼儿固执地问道。
藤原春日眼中闪过一抹深邃,忽然停了咆哮。胸口再不断起伏,她在克制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久,她才将头扭向别处,颤声说道,“死了。已经死了。”
死了……
伊盼儿开口问的时候,就已经猜到这个结果。
是啊,从她见到藤原春日那一天起,她就是一个人。她的身边哪来的亲人。而她,也应该是死了。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所有的记忆全都只剩下那一晚零星的回忆,最后的刹那。
她的容颜早就模糊了,甚至找不到一点痕迹。
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过。
伊盼儿无力地握紧双拳,哽咽问道,“那她葬在哪里。”
藤原春日眼眸一紧,忿忿地回头再次瞪向她。她是那样不甘心,那样不甘愿,“你没有资格知道!”
伊盼儿怔怔望着她,那份压抑的悲愤忍不住爆发,“你凭什么说我没有资格!如果不是你的父亲,她会离开我吗!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用了这么卑鄙的手段,她会舍下我和爸爸吗!你才最没有资格!你才是那个最没有资格的人!”
“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藤原春日吼了回去,双眼红到不可思议,“她爱的人不是你的爸爸,她爱的人是我的爸爸。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如果不是真心相爱,那么又怎么会那样地度过一生还为他生下了孩子呢。
从前不明白,伊盼儿现在却不得不承认。
她的妈妈,爱着的男人。不是她深爱的爸爸。
伊盼儿眼中蓄满了泪水,颤声说道,“她是我的妈妈。”
藤原春日倔强地咬牙切齿,“她不是!她不是你的妈妈!她是藤原夫人,藤原靖的妻子,藤原春日的母亲!”
“她是苏澜,她是我的妈妈。”伊盼儿凝望着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又仿佛看见了妈妈的影子。那样似有若无的存在,那种模糊而又清楚的感觉,突然就让她心痛心郁,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藤原春日任性地捂住了耳朵,发泄似地大吼,她却不知道是在痛恨她,还是在痛恨自己,“她不是她不是!她是我一个人的妈妈!她才不是什么苏澜!她也从来没有提过你,从来也没有!她根本就不记得你!”
“她只爱我,她只爱我一个人!”她紧紧捂着耳朵,自言自语似得,像是在给自己安慰。
不记得她让我去告诉你,她其实一直想你。
不记得每年的一天,她都会买上一个蛋糕唱生日快乐歌。
而不是她的生日。
藤原春日闭上了眼睛,盯着地板,眼泪却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她忘记了,妈妈偷偷地哭泣。偷偷拿出一个小女孩儿的照片哭泣。她忘记了,妈妈抱她的时候,有多少次都喊错她的名字。她忘记了,妈妈望着她的时候,时儿会露出伤感的眼神。她更忘记了,妈妈在临走之前,最想见的人不是她。
忘记了太多事情。
忘记到最后,只剩下怨恨。满腔无从发泄的怨恨。
她甚至不知道该向谁去发泄,只将那个长期占据了妈妈心扉的人当成了那个发泄对象。于是她百般阻挠,想要让她也体会同样的痛苦。
而为什么,她却丝毫感受不了快乐。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伊盼儿望着呢喃自语的藤原春日,整个人忽然一怔。她开口念她的名字,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春日,春日……”
谁的容颜在眼前模糊了,泛着雾气,让她心中酸涩。
「妈妈,盼儿最喜欢春天,最喜欢太阳。」
「为什么?你这个小傻瓜!」
「因为春天最漂亮了,有太阳就好温暖哦,盼儿讨厌冬天,好冷,妈妈会生病。」
「春天吗?还有太阳?那么……恩……那就是春日了……」
「春日?春日春日,妈妈,盼儿喜欢春日!」
她不曾忘记过她,不曾忘记过自己。一天也没有忘记过。所以给她取了“春日”的名字,每当她喊她“春日”的时候,是不是都会想到自己。想到她还有一个女儿,隔了一道海岸,隔了一个国度,一直一直思念她。
伊盼儿又想到了父亲。
为什么他不告诉她事情真相,为什么他不告诉她,不是他背叛了妈妈,而是妈妈背叛了他。混乱的思绪中,伊盼儿忽然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了。泪水落得更急,彻底遮了视线。因为,因为太爱。
爱一个人,不一定是占有。也可以是成全。
她的父亲用这样的方式成全了妈妈的爱情成为了她的幸福,将所有的过错以及责任全都自己一个人承担,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半字。她被蒙在骨里,还那样地讨厌着爸爸,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其实,其实不是这样。
其实真正背叛的人是她的妈妈,她一直深爱的妈妈。
不,不能说是背叛。她不过是追求自己的幸福。
“春日……”伊盼儿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她呢喃深切的呼喊,使得藤原春日整个人像是遭到剧烈冲撞,她一下子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伊盼儿一怔,急忙想要奔向她。藤原春日无力动弹,却是那样倔强地抗拒,“不要过来!我不需要你帮我!”
她最不需要,她的怜悯。
“走开!”藤原春日匍匐在地,像是一只受伤的刺猬。
伊盼儿想要去扶她,却又不敢上前,她急忙回头大喊,“闻奕!快进来!”
黑崎闻奕听到呼喊声,立刻推门奔了进来。他冲进了卧房,瞧见倒地的藤原春日,也瞧见了一旁的伊盼儿。两人都红了双眼,泪水盘踞在眼眶。黑崎闻奕急忙走向两人,伸手将藤原春日抱起。
藤原春日已经没有力气了,突然的刺激让她感觉呼吸难受。
“春日?”黑崎闻奕见她苍白了小脸,立刻将她平放在床.上。他急忙取出制氧器,罩在了她的脸上。藤原春日这才平静下来,痛苦的神情不再那么凝重。
伊盼儿愣愣站在原地,她是那样彷徨迷茫。
……
夜御馆的后园小径。
藤原春日病情稳住之后,黑崎闻奕与伊盼儿两人慢慢地走在夕阳西下的馆内。晚霞照耀下光芒,黑崎闻奕豁人的俊容感觉是那样沉静。他的手搂着她,让她依靠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再漂泊无依。
可是,她却是那样得没有安全感。
“我错怪了爸爸。”伊盼儿忽然说道,那样怅然。
黑崎闻奕的记忆并没有恢复,但是零星中又像是知道些什么。他停下脚步,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像是要替她挡风遮雨一样,“盼儿。你并不知情,这不能怪你。”双手按住她的肩头,他说得那样肯定,不容她怀疑。
“你?”伊盼儿怔怔地望着他,莫得诧异,“你恢复记忆了?”
如果没有恢复,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黑崎闻奕一眨不眨地凝望她,沉声说道,“没有。”
伊盼儿瞬间黯淡了光芒,黑崎闻奕将她抱进怀里,安抚她脆弱的心,“听着,不管我有没有恢复记忆,不管我是谁,我爱你,不会变。”
伊盼儿不禁感动辛酸,靠着他的胸膛感觉像是找到了家。
只是她又想到了藤原春日,忍不住问道,“她的病……真的没有办法医治了吗。”
“暂时没有。”提到藤原春日,黑崎闻奕也同样头疼。
“你……能和我说说她吗。”伊盼儿抬起头望向他,忽然之间想要知道有关于藤原春日更多的事情。
黑崎闻奕沉默了一会儿,幽幽说道,“她和你一样,只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找不到家的孩子。
伊盼儿沉寂无声,默默点头,“她一直发病吗。”
“她从出生起就得了重症肌无力,医生说她只能活到二十岁。当然,如果疗养得好,那么可以活更久。但是后来因为黑帮的仇杀,她在偷跑出去玩的时候被种植了病毒。”
“病毒?”
“病毒侵入血液,无法根除,逐渐感染。从而引起败血症。”
伊盼儿并不知道藤原春日还有这样的遭遇,当年的她,应该还很小吧。这样一个小女孩儿,竟然被黑道分子绑架了,而注射了病毒。这、这太难以想象了。伊盼儿心里微凉,又是轻声问道,“还有呢。”
“你想知道什么。”黑崎闻奕低头望着她,他瞧见她眼底闪烁起的光芒。
他知道那是关心那是纠结,他也知道她在犹豫徘徊。
如此震惊的真相,换作是他,同样无法接受。
伊盼儿想了下,茫然说道,“随便什么。”
“她一直都住在这座夜御馆里,没有什么朋友。不,也不能说没有。因为她根本也不需要。她排斥接近她的每一个人,潜意识里认为他们接近自己都是有所目的。所以渐渐的,她也不需要有朋友了。”
“病症折磨她,她也渐渐习惯了。吃药,接受血疗,每天好象都活着,可是又担心随时可能会死掉。她也渴望像正常人一样去跑去跳,但是不能。她只能看别人欢快地奔跑,她嫉妒了,她不允许馆里的任何人奔跑。”
“她就是那样自私。自私到自己得不到,就不允许别人得到。”
黑崎闻奕沉静地诉说,眼里温润一片,微扬的唇角是叹息是感慨,却是故意激道,“她太极端了,不择手段,让人厌恶……”
“不!”伊盼儿猛地打断他,微微握紧了拳头,她像是在痛苦些什么。一张瓜子脸庞涨红,抬头凝望着他,屏气说道,“她是极端、不择手段、让人厌恶……可是……可是没有人教过她,也没有去真心关爱她。”
“她只是……”伊盼儿恍惚了下,想到她,宛如想到了另一个自己,像是要澄清像是要维护,脱口而出,“她只是需要人爱。”
伊盼儿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像是个孩子,执着地说道,“不是不需要朋友,只是怕受到伤害。不是不允许人奔跑,只是她羡慕了。自私是因为想得到关注。如果自私就能得到别人的注目,哪怕是讨厌,那也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伊盼儿说着说着,眼中泛起泪水。
怎么忽然就有了想要哭的冲动,而她哭得快要腻了。
黑崎闻奕抬手替她拭去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他知道她这样善良的女孩子,一定会明白其中道理。可却也因为她的善良,而更加疼惜她。他将她拥入怀里,那样温柔地拥抱她,沉声说道,“如果你早点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可能她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世界上的至亲,拥有相同血液的姐姐,她会更好得告诉她,教导她该怎么做。
只是,怕已经太晚了。
……
常御殿中,藤原春日正在安睡。
伊盼儿坐在床沿,怔怔望去,却发现她连睡觉都是如此不宁。两条秀眉,自始至终微微蹙起,不曾平顺过。其实她也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只是有种感觉,奇妙的感觉。
想着她如果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了她,那么应该会温暖一点。
因为,她是她的生命里突然多出来的亲人。
即便她仍然没有完全接受承认。
傍晚来临,夕阳渐渐西下,晚霞映衬了整片天空,夜幕即将到来。房间内开了一盏昏黄的灯,伊盼儿的面容与藤原春日的面容同样模糊。藤原春日睫毛微颤,幽幽苏醒。她还戴着氧气罩,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你怎么样?”伊盼儿见她醒了,急急问道。
藤原春日显然一愣,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询问。
她望着她出神,而后突然摘掉了氧气罩,恨恨地说道,“我不需要你假好心,你马上给我滚!滚远一点!”
永远也不需要她的同情,不需要!
“春日!”黑崎闻奕刚走进房间,就听见她任性的吼声,不禁皱眉喝道。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嬷嬷,嬷嬷们将食物端了进来,又退了出去。黑崎闻奕迈开脚步走到伊盼儿身边,也走到了藤原春日面前,“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这么和你姐姐说话!”
“姐姐?”藤原春日冷笑了一声,清丽的容颜越显苍白,“我没有姐姐!她不配!”
黑崎闻奕皱眉,再次喝道,“春日!”
“滚!我不想见到她!你给我滚!为什么留在这里!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还要装出一副好心的样子,你想骗谁!我不会被你欺骗!你应该恨我恨得咬牙切齿才对,你恨不得我早点死了吧!”
“可惜啊可惜,我才不会那么快就死!因为我还要和闻奕结婚!我是他的新娘!嫁给他的人是我,不是你伊盼儿!”
“滚开!立刻就滚!”
藤原春日原本讥笑的女声越来越响亮,在空寂的房间内盘旋而起。
“春日!”黑崎闻奕想要上前,却被伊盼儿拦住了。
“吃饭吧。”伊盼儿轻声说道,丝毫没有在意她的咆哮。
藤原春日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忽然感到一丝茫然。伊盼儿将餐盘端向她,藤原春日愣愣地看着她,突然狰狞了神情,她猛地扬手,将餐盘全都打乱。汤汁散了一床,也洒在了伊盼儿的手上,烫伤了她的肌肤。
“盼儿。”黑崎闻奕紧张地端过餐盘,立刻去检查她的手,“怎么这么红!”
“我没事。”伊盼儿摇了摇头,确实感觉不到痛楚,只是有些微热。
藤原春日见他如此关怀,盘踞在心里的内疚又登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