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痛的揉着额头,自已好像被分成了好多好多份,我是唯一,又或者是无穷,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有声音叫嚣着否定我的一切,密密麻麻的痛苦将我淹没。
“闭嘴!”我低喝道。
那些烦人的,听不清的恼人低语才慢慢远去了,我重重吐出口气,不敢继续思考。
“你,你没事吧?”金发的少女小心翼翼又充满担忧的扶着我,她大概被我突然的低喝吓了一跳。
我尽量平复翻涌的思绪,心绪激荡下就连精神都开始幻痛,果然还是自已难哄啊,心不开心了,就什么都做不了,我对着她们笑笑:“实在抱歉,我要去,休息一会。”
说完,再也没有精力去关注其他,甩开扶着我的手,跌跌撞撞的向着海边走去,我看不清前路,也看不见脚下,只一味地向着我印象中的方向走,没关系,没关系,休息一下就好了,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这条路为什么那么长……我的脚却像两条发软的面条……我为什么那么累……我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脚下一绊,我摔进了一片冰冷的海水里,所有生命都在疯狂逃离,只有冰凉的海水将我包围,下坠,下坠,永无止境。
破碎的高高的水泥大厦,它斜插在水里,长满了青苔,它已经完全变成了绿色,看不见它的全貌,只是靠近都会无与伦比的震惊与恐惧,就像一个恐怖的怪物。它的楼层很多,就连场景都完全不同,有的是空无一人的街道房间,有的是战争后残余的废墟,有的是,……全都死寂,那种文明存在,下一刻人却全都消失不见的惊悚,任何人都无法承受。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就要失控,我终于见到了,一个学校,那是母亲想让我看到的景象。
一个十一岁的男孩,穿着过于宽大的校服,孤零零的站在空无一人的旗台下,落满了灰的操场和台阶,只有失真的大喇叭还在尖锐的一遍一遍的播放对他的通报:“咔……**班……**同学**打架斗殴……咔咔……勾结社会青年**对同学造成**……影响恶劣……违反校规……处以**……特此通报。”
洋洋洒洒几百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在咔咔作响的大喇叭里,就像一场处刑。
我试图踏上台阶,看似坚实的水泥地却一碰就碎,走一步一地黑灰,就像插花用的塑料泥巴,艰难的走到他身前,我已经陷进去半个身子了,他低垂着头,揉捏自已的裤缝线。
“为什么打架?”我问他。
“他们收保护费,每个星期都收,每次不给就打,我每次都给,我不敢和爸爸妈妈说,因为以前和他们说过,他们只会嫌我没用,连自已的东西都保护不住,然后不给我钱,我就会被打。这一次他们摔坏了奶奶送我的文具盒,还嘲笑这只有女孩子才用,我不想他们骂我奶奶,只有奶奶会关心我。”他说。
“那被通报的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告诉老师了吗?”我问。
“他们之中有年级主任的孩子,老师不会管,也管不了,而且还和校外的社会青年混的很熟,一告老师就会被打很惨,追着打,甚至闹到家里去,没有人敢告老师。”他说。
“姐姐,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他问。
“当然不是。”我试图上前摸摸他的头,脚下一空,我又掉了下去。
我掉进了一个教室,教室里只有倒塌的桌椅,一堆被撕烂的课本和作业,和一个他。
“老师说我没完成作业,必须留下来,直到做完才可以走,可是我做完了的!”他哭着说,一边哭,一边补那堆所谓没做完的作业,他的手忙忙碌碌的,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我看着外面,天已经黑了。
“先回家吧,老师不会回来了。”我说。
“我不敢,要是老师告诉爸爸,我会被打死的。”他说。
我只能沉默的看着他把作业做完。
但是他还是被打了,因为回家太晚,迎接他的没有温馨的嘘寒问暖,和热乎的饭菜,只有暴怒的父亲母亲。
夜晚,奶奶偷偷地把饭菜送进了他的房间,心疼的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要好好学习,在学校要友爱同学尊敬师长,要听老师的话,回家要孝敬父母,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要做一个好孩子。
他嚼着饭菜,眼泪一颗一颗的掉在碗里,混合着饭粒吞不下去,他委屈难过,更觉得害怕,他不明白自已哪里不对,是不好好学习,还是没有听老师的话,所以他只能归结为,自已不是一个好孩子。
他把房间的门锁上,把自已藏在被子里,他羞愧的说:“我不想去学校了,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可以去打工,去搬砖,我会孝敬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的,以后给他们买大房子,买大汽车,我不想去学校。”
砰砰的砸门声混合着叫骂把他吵醒,外面的人像对待仇人一样叫骂着,他瑟瑟发抖的躲在被子里,父母长年累月形成的威慑让他手脚发软,想要去听从他们的话,但他更不敢去开门,面对暴怒的父亲,他焦灼的,煎熬的倾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不去!还敢不去读书!老子天天在外面那么辛苦挣钱是为了谁!啊!”
“就你那三瓜两枣的工资!啊!上一天班打半天牌!家里家里照顾不了!孩子都教不好!我当初就不该嫁给你!”……
本是与他相关的事,渐渐变成了父母的争吵,早已堆积的不满借此倾泻而出,互相推诿的攻讦,拳脚相加和碗盘破碎的声音,奶奶心酸无奈的劝架,都让他的眼泪止不住,他张大了嘴无声的呜咽,他不明白那些言词之下的心虚和推卸责任,他只明白了,原来都是他不对,父母没有错,爷爷奶奶没有错,学校老师没有错,那错的是谁呢,只能是他自已,要是没有自已就好了,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要是没有自已就好了。
本来已经心生侥幸,也许这一切都会过去,他们还会是幸福的一家,这一天都没有人叫他吃饭,只有杯盘碰撞和父亲母亲冷嘲热讽的声音。
夜间他们又爆发了一次争吵,他却笑了,因为他已经想到了解决这一切的办法,这可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办法,可以让所有人都幸福,他打开了房间的窗,外面呼啸的风和恐怖的高度都让他心生畏惧,但听着外面激烈的争吵,想到一切都可以解决,他含泪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在见了。”
我和他一起下坠,听着那声被风撕扯破碎的“奶奶!”
随着他身体碎裂的声音,我坠入了下一层,一个简单的灵堂,简单到只在屋子的一边放了个棺材,麻将桌和吃饭的人群来来往往,灵堂正中放着的,是他那张笑容显得有些拘谨的黑白照片。
他的母亲抹着眼泪,被围起来关心着,在和别人说:“我也没想到,就是骂了他两句,他怎么就想不开。”
他的父亲正带着人在学校拉横幅要赔偿款。
周围的人嗑着瓜子打着麻将都附和着,议论着:“现在的孩子心里都太脆弱了,受不得一点打击,就要寻死觅活的,还老是说自已有那什么,抑郁症。”
似乎他存在和死亡的意义就只是为他们提供一些谈资。
只有他的奶奶哭肿了眼睛,守在棺材边,沉默的,悲伤的,一下又一下理着的他的头发。
房间中的大象,它已经大的让所有人都无法呼吸了,他们却还要坚持自已什么都没看到,在这里,只有活人还在坚持为自已辩解,死去的人只是沉默不言,任由那些污蔑,言论的洪流,将一切吞没。那些未尽之言,再无开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