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回江城第二天便带虎子去了趟观海听涛,几年来他与老太爷张睿轩默契般从未走动,此时再入大厅感慨良多。
摆设依旧,只是墙上那副大大的忍不知何时被换成另一幅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张睿轩站在窗前,面朝大海,淡淡道:“入秋了。”
“是啊,入秋了。”阿呆看向老人背影,几年不见弯了些许,有了老态之意,叹口气道:“我兄弟到江城了,带他来看看您。”
张睿轩转过头,皱纹多了些,深邃的眼睛里精光划过,上下打量道:“是裴家最后那头小老虎吧?这些年裴家风雨飘摇,裴老耄耋之年还在主持大局,难为他了。”
虎子本叼着烟笑眯眯站着,听他提起裴家眼中精光一闪,浑身散发磅礴气息,如混江龙过山虎,傲然道:“我裴家世代忠良,哪怕还剩一人,也绝不跪着生!”
“当年裴家男人死光,寡妇身披孝衣,手持白幡,走千山涉万水,一路血战山河,举国动容!裴家从未负过国家啊。”老人看向窗外,仿若看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一群娘子军含泪吻别血脉幼童,狠心而去。他一声长叹。
“国难当头,我裴家岂能坐视不管?男人死光了有女人,女人死光了有孩子!”虎子沉声说道,这一刻他腰杆笔直、昂首挺胸!
这是一句曾响彻半个国家的豪壮之言,裴家原是执掌一方的大户,在那个山河破碎的年代,本可置身事外,但毅然挑起国家脊梁,出兵征战,直到男人全部战死,老太君携众寡妇出征。这便是出征前老太君决绝之言!
女中豪杰非裴家莫属!
也因此裴家寡妇声名远播,走到哪里便能鼓舞一方士气,人们纷纷被这些娘子军感动,踊跃加入,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后来才得知从死人堆爬出的裴老太爷还活着,这便是裴家最后一个男人,当然孩子除外。
张睿轩抬眼望他,良久赞道:“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老一代铁骨铮铮,你们这一辈的五虎沿袭家风,也自是不凡。”
不凡吗?虎子面现悲色,裴家五虎,老大裴忠虎血洒疆场,老二裴义虎卧底异国,被人出卖折磨致死,老三裴孝虎便是眼前的虎子,老四老五分别是裴仁虎与裴礼虎,因出卖国家情报罪被判死刑。这便是你口中的不凡?
张睿轩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开口道:“你不必过于悲愤,天理昭昭,自有公道,我给你一个承诺,待事情明朗,另外两头小老虎便能安然返回。”他笑意吟吟。
“什么?你是说我四弟五弟没死?他们在哪?”
虎子一直以为家里就剩自已了,猛然听闻两个弟弟音讯,震惊不已。但两个哥哥确死无疑。
“当年的事寒了不少人的心,忠义之辈怎可被宵小所害,大家暗中出手找到两个容貌酷似的替死鬼瞒了过去,这几年那两头小老虎也在养精蓄锐。”
“哈哈哈哈……天不亡我裴家!”虎子仰头大笑,只是声音到最后越发惨然。
天不绝忠良!阿呆同样激动不已,他弯腰对张睿轩深深鞠一躬,老人虽说的平淡,他却知道当年的事何等凶险,能出手相帮必是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
张睿轩叹息道:“我们这帮老头子能做的事有限,到头来还得靠你们。你的来意我大致知道,当年只是不忍裴家血脉断绝,但要与郭家硬钢想来谁都做不到,我这些年深居不出便是避嫌躲祸。”
阿呆闻言一笑,“本不想扰您清静,奈何不能无视张萌的深情,我与她已有白首之约,今天来没有逼您站队的意思,只想探个口风,也好把控以后事情的走向,既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
粤东要起风了,他觉得有必要跟老人说一声,如今知道对方态度也不做纠缠,转身欲走。
“等一下……”张睿轩弯着的腰挺直些,淡然道:“我半截身子埋土,倒也无所畏惧?只是看透了世事,不愿再踏名利场罢了,萌萌当年将你背回来,我便知有此一天,你即与我孙女两情相悦,我不拦着,只有一个要求,你若应允,你所谋之事,我这个糟老头子鼎力相助!”
“请讲。”
“向飞扬。”张睿轩沉声喊道,“你前途虽险,也算盖世英雄,日后拨开乌云身份必然显赫,我孙女跟你自然不算委屈。但我们这一代人讲究香火传承,我本想让她小富即安,则一贤婿入赘我张家,也算对得起祖宗的香火,奈何与你相遇,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
阿呆闻言一怔,随即仰天大笑,“我以为是什么大事,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正好合适。”
什么?让我哥做上门女婿?虎子怒火涌上心头,道:“哥,不可,你顶天立地的汉子会被人笑死。”
“我本飞扬跋扈,世人笑不笑与我何干?老爷子这桩婚事我向飞扬允了,一口吐沫一颗钉,绝不反悔。”
“好!当浮一大白!”张睿畅快至极,“则你一贤婿,就算现在死也可含笑九泉,今后张家命运就交到你手里,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这个一生睿智的老人如离桌前最后的赌徒,将全部的赌注押在阿呆身上。
阿呆笑笑,两世灵魂生死看淡,哪里还在意世俗评说,张萌努力想给他一个家,那便是他最想要的港湾。
“老匹夫,你这是趁人之危!逼迫当世豪杰上门入赘,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我与你势不两立!”虎子目眦欲裂,咆哮如雷!
入赘二字说来简单,代表的却是男人彻底没了尊严,与太监无异,甚至更低贱,因为在入赘当天他们会立下投名状,这条投名状便是被世人所唾弃的改名换姓,弃祖抛宗:
小子无能改名换姓,打死白打弄死白弄,死了不管跑了不行,披麻戴孝送进坟茔……
这便是入赘的规矩,也是让人永世抬不起头誓言,如枷锁临身,所有的尊严、生死交于他人,再无半点脊梁可言!
自已柱天踏地的大哥怎可受此大辱?虎子噗通跪在阿呆身前,“哥,我求你了,不能如此作践自已啊!”铁血男儿虎目含泪。
阿呆望向大海,潮起潮落,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吃力的缝补衣服。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