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工说,他在学校大门口,看到了贴在那里的通报。大海认为,这是真的。要说郑长工,不但比魏长工聪明机灵,而且也用心。他就是在接送大海的时候,经常看到学校有什么事,就在大门口贴出通报,又或是通知、告示什么的。不然,他是编不出那些话的。他这样瞎编一通,还替大海作了辩解,大海当然既高兴又感激,可太公就有点老可怜,有这样的内奸,太公什么事还能办得成?就连那个最最实诚的魏长工都能帮着大海作弊,而现在来了一个比魏长工聪明机灵的郑长工,他们都甘愿做大海的帮凶,助纣为虐,无非就是看到了大海的未来,明白宋家未来的家业都会归大海,才会自觉地甘心情愿地帮着大海。可见人都是现实的,面对利益的诱惑,绝少有人能够抗拒,也绝少有人能抗拒得住。正因此,太公在大海身上想做的事往往难以达成目的,也就不难理解了。
太公听了郑长工的汇报,说了那句,“国有国法校有校纪”的话,就看了一眼大海。他想看看大海有什么反应。可他看到的是大海出奇的淡定,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脸上一片淡然,就问:“大海,你说说,你为什么被赶回来?小郑替你辩解,说无非就是请了两次假,旷了一次课,这没啥了不起。这还没啥了不起吗?你的错要是轻,人家怎么能劝退你又怎么能够得上开除?我觉得小郑你看的肯定不全。人家那个督学可是说的楞清楚,大海不单单是违纪,已经犯法了,那他犯法的事你就没看到?你为什么不说?再不就是听的记的不全。”
郑长工说:“老爷,那人念的,通告上就说了这三个事啊,没听到有什么犯法的事。”
太公此时对这个郑长工竟有点不满了,说道:“你住嘴,你给我到那边站着。你以为我会完全信你吗?哼!大海,你无故旷课,撒谎请假。你上一次一个月四回,这一次才二十天你就三回。你不但是屡教不改,而且你是错上加错。你这样人家不开除你开除谁?别的我都不说,就单凭你被开除学籍被押送回家来,我这老脸就丢尽了,我们宋家的面子就丢光了;你不觉得荒唐、丢人、可耻?”
太公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来气,到最后竟然一口气给憋住,说不上来了。郑长工被太公喝斥了几句,低头站在一旁,突然听不到太公的声音了,抬头一看,太公的脸憋得通红,伸着脖子探着头,眼珠有点暴突的样子,不禁暗叫:“不好!”就赶紧凑过去,轻轻的拍起太公的背来;大海也想上前帮忙,可是他不敢动,他怕爷爷一旦看到他动弹了,会更加激动,引发别的毛病。
郑长工拍了一阵,终于听到太公嗓子里“咕咚”一声,出了一口大气,胸脯猛一收缩,眼神恢复了正常,然后又连续大口喘了一阵子气,对郑长工摆了摆手说,“你去吧,把管家喊来。”
郑长工去喊来了管家。太公交代说:“我让小郑去县里问了情况,别的都不用说,就只说他被开除这一项,我宋家的脸就挂不住,我宋家列祖列宗都会怪我不会管孩子啊,我难过,我心痛啊!我就这一个孙子,为什么这么不争气?我花了大钱,我又花小钱,我供你上学,我盼着你有出息有本事,我盼着你出人头地、为我们宋家光宗耀祖,你也能过的比谁都红火比谁都好。可你为什么就是不懂爷爷我的心呢,啊?管家,这样,你先安排三个人,再加上小郑四个,从现在起,你们把他给我看好了,就把他关在祠堂旁边的小屋里,让他在那里悔过反省。我给你们说,上一次,让他悔过,可你们合伙胡弄我骗我。这里边主要是你管家的责任,啊?我也清楚,你们觉得我老眼昏花耳朵背,就蒙哄我。这一回,哪一个敢给我耍手段,庇护他,我就连你们一并处罚。管家你别忘了,严是爱,松是害呀,你也是五十多的人啦,这点道理你不懂?你帮着他蒙哄我骗我,你不是在毁我这个家吗?不也是在毁你自已吗?我这个家要是垮了毁了,你上哪里吃饭去?你想了吗?你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啊?”
管家被太公说的心惊胆战。他没想到上一次处罚大海时自已和魏长工他们做的事儿,太公竟然都知道,并且他觉得太公的话也真真够实在,因此他喏喏连声说:“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宋家,我向您认罪,我再也不敢、也不会这样了。我一定严格按照您的教诲和要求去管好小少爷,帮着您,把他身上的毛病改掉,让他真正成为宋家优秀的接班人,合格的家业继承人。”
这一回,除了郑长工,管家没再叫魏长工,而是找了年初新来的三个年轻长工。管家给他们讲明了太公的意思,也交代了如何办,给他们四个人排好了班,就把大海押到后院祠堂旁边的小屋里去了。这个小屋平时没人住,也没人进,又加上夏天秋季下雨的天气多,小屋里又潮又闷。一开门,就从里边涌出了一股子霉味儿。大海站在门口,愣着。管家说,“小少爷呀,你听见爷爷说的话了吗?不是俺们对你心狠,俺们也是没有办法;再说了,谁让你不争气,不给爷爷争脸呢?你做下这些事儿,把俺们也套进去了,谁都不想让你难受啊,你说对吧?”
他原以为大海会不高兴或者抱怨他们,谁知大海竟然哈哈一笑,说道,“管家姑爷爷,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都明白。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乱添麻烦,也不会让你们为难,我会在这里好好闭门思过,你们尽管履行你们的职责,听我爷爷的话,别让我爷爷不高兴。至于我吗?你们不用担心我挨饿,也不用担心我难受,我自已都不担心。好了,你们就按爷爷的安排办吧,我进去了。”
他抬脚就要往里迈,却被管家又一把拉住,说,“你等一会儿吧,里边这味儿忒重,叫它出一出。”接着,他让郑长工进去把那破床掀起来扫了,地上也扫干净;又安排另一个长工,上他屋子里拿来被子、枕头。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房间收拾好了,管家才对大海说,“少爷你进去吧,这个门呢,就敞开着,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守在这门口,你有啥事儿就说。唉,你可要受点罪了。刚才你也听到了,爷爷不让你吃饭,你就饿着吧,啊?要以我的想法嘛,背着你爷爷,像上回那样,悄悄的给你拿点饭来,可是你爷爷不让啊!只能难为你了。”
大海干脆地说,“好啦好啦,管家姑爷爷你去忙吧,我说了我没事,你们也都不用管我。”
说罢,大海一头钻进小黑屋里,然后就爬到那张破木板床上去躺了下去。这天晚饭起,直到第二天晚上,四顿饭,大海没吃一点。经太公同意,郑长工提来一瓦罐凉开水,放在屋子里。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大海把那一瓦罐水喝了个精光。管家两口心疼得坐立不安,相视无语,只有垂泪。
其实太公更心疼。可是他决计要治治这个小孩,非把这孩子的毛病治过来,太公觉得,光说好话,光给他好脸色是不行的。太公凭他活了六十多年的经验,深深地懂得,这人哪,有的吃硬有的吃软;有的怕敬,有的怕罚。看来自已这个孙子是吃硬不吃软的。可不管怎么说,一连四顿饭一口也没让他吃,老太公的心里,的确是有点难受啊。
可他们谁能知道大海此时是什么心境?在县城,大海曾经跟着宋大胆和朱铁拳拜见过一个据说道行特高的老道。那老道曾经给他们说,人只要有水喝,身体好、生命力旺盛的,像他们修道之人,七天七夜一口饭不吃,都能活得好好的;五天五夜不吃一口饭,一样行走如飞。所以大海对于爷爷不让他吃饭,充满信心,他正是明白爷爷对这种生命奇迹的知识是不会了解也不懂的,所以他想,只要自已能坚持三天,定会感化爷爷、定会吓住爷爷,他也一定会从爷爷的控制当中闯出来。
第二天晚饭后爷爷来了。爷爷来到小黑屋的门口咳嗽了一声,问门口值班的两个长工:“他今天干了什么?”
长工:“除了睡觉,就是在屋里走路。”
太公又问,“你们给他搞吃的了吗?他不饿呀?”
两长工面面相觑,一起说,“管家不让我们给他搞吃的呀。管家说,这是您要求的。”
太公:“他向你们要了吗?”
两长工一起摇头:“没”。
“大海,你给我出来。”太公原以为已经四顿饭没吃,他该走不动路了吧?就故意大嗓门喊了一声。可他没想到,大海虽然还是低着头,两手撵着衣角,可并无自已想像的那种晃晃悠悠风吹弱柳般的样子。大海来到门口,低声叫道:“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