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虽然被削去官爵,贬为庶人,但仍在官中行走。这次事件给他一个教训,使他变得更加谨慎、机敏。秦始皇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一个人没换过。黄门、郎中、侍卫知道始皇帝仍宠信赵高,无不对他趋近逢迎,上门探望、问安、寻求请示的,络绎不绝,就连临时代理的中车府令凡事都要请示他。他还是实际上的中车府令。但赵高毕竟是戴罪之身,自觉在宫里被这些黄门、侍卫奉若上司有所不便,就向秦始皇请示,离开咸阳宫,去望美宫胡亥的住处教授胡亥狱法。他现在是庶人,唯一没剥夺的就是胡亥老师这一头衔了。
赵高去望美宫,是为了弥补前一段时期对胡亥的冷落。他除了教授一些狱法知识,大部分时候都是陪胡亥吃喝玩乐。两人有时去上林苑猎奇,有时去御河边捉鳖。甚至装扮成老百姓去过咸阳城最豪华的酒楼喝酒,为天下有名的歌伎捧过场。
胡亥先头对赵高还有气,一段时间的吃喝玩乐之后,不但肚里没气了,还真有些离不得赵高了。赵高聪明,会想出一般人想不出的办法逗胡亥开心。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
一天,扶苏在朝会上进谏,被秦始皇发往上郡的消息传到望美宫。胡亥听了,心里觉得痛快,第一次对这位亲切的长兄产生了幸灾乐祸的感触。
赵高更高兴。他处心积虑地想把秦始皇控制在自已手中,就是怕扶苏被立为太子。现在他栽了个大跟头,没想到歪打正着,扶苏竟被秦始皇赶出京师,自然没有被立为太子的可能了。
赵高去了望美宫后,秦始皇发觉,赵高一段时间不在身边,总是事事不顺心。新更换的内侍一个个形同木偶,只会围着他团团转,让他看着就心烦。难怪他不满意,天下像赵高那样聪明乖巧、善于揣摩主子之意的奴才能有几人?赵高在这方面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才能。
秦始皇终于耐不住性子,传旨召赵高回来。
赵高终日陪胡亥玩乐,身在胡亥身边,心却在咸阳宫,无时无刻不在等秦始皇的召见。这一刻终于来了。一名黄门手捧圣旨飞马冲进望美宫,远远地高叫:“陛下有旨,召赵高即刻进宫。”
赵高激动万分,谢过圣恩,忙整理衣衫,准备进宫。胡亥一直把他送到咸阳宫大门。
巍峨华丽的咸阳宫,久违了。虽然离开咸阳宫只有一个月,赵高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管怎样,他又回来了,一切都会从头再来。
赵高昂首走进咸阳宫。秦始皇在书房召见他。赵高进了秦始皇书房的门口,就扑通跪下,跪爬到秦始皇的御案前。
“罪臣叩见陛下!”
秦始皇乍见赵高,鼻子一酸,竟有一种离别重逢的悲喜之情,忙抑制住自已的感情,以一种轻松的口气说:“事情都过去了,快起来吧,朕有话问你。”
“谢陛下宽恩。”
赵高起来,躬身顿首说:“陛下有何吩咐,罪臣愿为效力,万死不辞。”
秦始皇微笑道:“朕记得你上次劝谏朕重修骊山陵墓。骊山陵在朕即位时就已开工修建。只是后来,朕看它与历代帝王的陵墓无异,唯高大而已,朕的修陵之心也就淡了。”
赵高就是聪明,很快听出秦始皇的言外之意,忙说道:“陛下的功绩可照日月,陵墓自然要有别于以往帝王。”
秦始皇就是喜欢赵高的聪明,点头表示赞赏。
赵高说:“罪臣也是这么想过,而且经过反复思考,有了一些构思。”
秦始皇有些期待:“赵卿的构思一定新奇独到,说来听听。”
“罪臣斗胆了。罪臣构想的出发点在于陵墓不应该只是主人身后安息之地,而应该让后世子孙能够看到陵墓主人生前的权威和国势的强大。”
秦始皇顿时被吸引住了,迫不及待地问:“说说具体的构想。”
“陵墓除了一般性的防潮、排水设施之外,罪臣设想在陵墓里建造地下宫殿,一如地上宫殿,应有尽有,除了宫中执事,还有虎责军和近身侍卫。设计时应该和真人、真物一样大小,以体现陛下的权威和大秦的强盛。”
“真是巧思、妙想!”秦始皇连连赞叹。
“臣还设想,在地下宫殿里设置具有六国特色的宫室,分别放置各国的奇珍异宝。另在起居殿的周围以水银作百川、江河和大海,使之流转不息。另设置人造苍穹,上置各个星座、日、月,与真实的宇内无异;下则制作天下名城都邑及各名山模型,排列比例一如实地,象征为天下之主所居。当然,各入口要道处都要设置机关强弩。只要触动机关,弩箭就会自动射出,让任何居心叵测者或野兽都有来无回。”
“太好了,甚合朕意。”秦始皇由衷地赞叹道,“赵卿简直是天下奇才,居然会有如此奇妙的构想。”
“陛下过奖了!”
赵高恭维地说。他说的是实话,这些构思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出来的。自从被削去官爵,他就在反思自已的失误,也在思考如何再取得秦始皇的宠信。鉴于秦始皇几次求仙修道的失败,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不再从求仙修道上面邀宠于秦始皇,而是从早已停工的骊山陵墓入手。凭他的聪明,很快就构思好一个奇妙的设计方案,并以奇妙的构思打动了秦始皇之心。果然,秦始皇非常满意,特命赐座,兴奋地说:“朕决定重建骊山陵墓,就由你主管阿房宫和骊山陵墓两处工程事宜。有什么难处,需要什么条件都可以跟说。”
赵高一听,心中大喜,知道自已又一次成功地套住了秦始皇。但是,表面上他却惶恐地说:“罪臣本该效力。可是,罪臣还是戴罪之身,不便担此重任。”
秦始皇哈哈一笑,说道:“这个容易。朕现在就免去你所有的罪名,你可以放心去做了。只是中车府令、符玺令的职位稍待些时日,朕自会还给你。”
赵高转忧为喜,忙又跪下叩谢圣恩。
秦始皇把修建阿房宫和重修骊山陵墓的事宜交付廷议,并当庭宣布由赵高主管两项工程的事宜。众臣见秦始皇又宠幸起罪臣赵高,都有些愤愤不平,但无人敢谏阻。秦始皇的做法,不过给臣子一个面子,他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赵高当上了两个工程的主管,不遗余力地奔忙起来,阿房宫和骊山陵墓两大工程紧锣密鼓地开工了。
根据计算,两处工程日需劳工七十万人,才能如期完工,精疲力竭的黔首又多了一份沉重的徭役。秦统一后,秦始皇发三十万大军北逐匈奴,又发五十万大军南平百越,而各险关要隘还驻扎着大量戎卒。此外,筑长城、修驰道还用到几十万的劳力。秦始皇把天下黔首视为奴仆无止境地征用,任意驱使,天下不堪重负。
阿房宫和骊山工程再征用七十万人,各郡都感到力不从心了,先送来的是轻刑犯。轻刑犯不够,就把重刑犯(大多是死刑犯)提请秦始皇特旨特赦,改为徒刑,发往工地。犯人征用完了,只得征用没有犯法的黔首。地方官吏趁机敲诈、勒索,有钱人可以出钱买脱,没钱的只好去服徭役。被征男子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一旦离去,举家生计顿时成了问题。
赵高可不管这些。为了加快工程进度,让秦始皇早日看到他的伟大构想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他只管要钱、要粮、要劳工,而且每天派出大量的监工,手持皮鞭,督促劳作,服役者稍有懈怠,皮鞭便毫不留情地落在他们身上。
因为役卒太多,朝廷拨给的粮饷有限,再加上各级工头逐级克扣,役卒每顿吃到的只是两个像石头一样的黑面菜团,喝一碗清得照见人影的咸菜汤。大多数的人严重营养不良,患上疾病,患病者又会传染给更多的人。可是,他们还要拖着虚晃的身体,每天从事繁重的体力劳作。每天都有人病死、累死,施工处的山沟里扔满了役卒的尸体。
工程所需的木料、山石,多以蜀地、楚地运来,这些地区多山林大泽。役卒们不堪重负,-有机会就逃走。尽管官兵严加防范,每天仍有人逃亡。当然,也有没逃脱被抓回来的,结果更惨,他们全被当着其他役卒的面被割去耳、鼻、舌和四肢,直至痛苦地死去。
秦始皇高高在上,当然不知道这些情况,在他想来,那些做苦工的都是犯了法的罪人,皇帝仁慈,再给他们一个改过赎罪的机会,他们一定很感激。
秦始皇也曾亲自去工地视察。赵高得到消息及早做好了准备,他看到的是刑徒们不辞劳苦、辛勤劳作的场面,所过之处,全是刑徒高呼“万岁”的感激之声。
秦始皇非常满意,对赵高的工作大加赞赏。但是,没多久,工地却传来刑徒暴动的消息。赵高还想隐瞒事实,可是,事关重大,不得不禀明秦始皇。
骊山工地的刑徒暴动是由三个人发起的。
第一个,名黥布,方县人,二十四五岁,五短身材,瘦削的脸上充满精悍之气。他在少年时,有个看相的说他当“先刑而后王”,就是在他受过面部刺字的刑罚后,命当称王。这次,因犯误杀人罪,被判黥面(即脸上刺字),发往骊山工地服劳役。他原名京布,受黥面之刑后便被时人称为黥布。
第二个,名魏豹,原魏国宗室。秦灭魏后,魏豹家被抄籍为奴,魏豹也成了秦将的家奴,因逃跑被抓,被判死刑,后改发往骊山徒刑。
第三个,名彭越,昌邑人,本为渔人,因秦赋税太重,难以为生,干脆就在江上当起了土匪。这次被捕原判弃市,因为骊山工地急着要人,郡守便把他改判发往骊山工地徒刑。他们三个被分为一伍,黥布还是伍长。三人性情豪爽,为人仗义,意气相投,由素不相识,结为莫逆之交。黥布私下跟魏豹、彭越说:“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最后不是被累死,就是被饿死、病死。反正是一死,不如豁出去,找个机会逃走,也许还有活命的希望。”
魏豹、彭越早有此意,只是没敢明说。因为秦法严厉,实行连坐法,如果有一人逃走,他所在的旅(役卒的编制单位。十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伍为一卒,设卒长;十卒为一旅,设旅长)的人都要被处死。有些人怕死,就举报图谋逃跑者,搞得役卒和刑徒人人自危,谁也不敢轻言逃走。黥布跟他们直接说明逃跑之意,是对两人的信任。
三人利用放风的机会,悄悄商定具体的行动方案。
机会终于被他们等来了。
骊山的陵墓工程需要上好的木料,咸阳附近的山上出产的木料都不能用,一定要产自巴蜀和楚地的木料。
产地有役卒专管伐木,等到春暖花开,山上积雪融化,将木料顺着溪水流入大河,再扎成木排顺长江而下,再从汉水溯水而上,到汉水尽头改由陆路搬运到骊山工地。这段陆路的运输就要由骊山工地派出大量的刑徒、役卒承担。
运输木料的工作是整个工程中最苦、最重的一种。因为自汉水至骊山要翻山越岭,通过重重山沟,大多半的路程马车无法通行,只有靠人力搬运。
黥布、魏豹、彭越三人身强力壮,体质较好,便被选中运送木料。
三哥听说,好多人就是在运送木料的路上钻进山林逃跑的,当然也有更多的人被抓回来,受尽折磨,痛苦而死。但是,不管怎样,在半路上总比在工地上逃跑的机会多,官兵的防范也不如骊山工地严密。三人都把这次运送木料看作难得的机会。
事实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上路以后,他们就感到押解的兵卒防范甚严。夜晚宿营,为了防备有人逃跑,卒长总会借用地方郡县的大牢,把他们关起来。小小的空间把几千人硬往里面塞。别说睡觉翻身,就是连伸腿都困难。
如果赶不上县邑,宿在野外,倒不用那么拥挤了。但是,必须把五十个人的手捆在一起,翻身、小便都会把好多人惊醒。刑徒们畏惧连坐法的苛酷,只要有人有逃跑的迹象,就会有更多的人报告押解官兵。卒长为防范犯人逃跑,可谓用心良苦。
黥布三人找不到逃跑的机会,都有些失望。但求生的本能使他们开动脑筋,想尽一切办法也要逃走。
每当夜宿野外时,卒长也无处玩乐。闷极了,就找犯人取乐。刑徒们都是来自社会的最底层,学会了各种谋生的手段。卒长便让有些刑徒表演些杂耍、戏法之类的节目,借以排遣路途上的寂寞。表演者被临时放开手脚,算得到一时的自由。
黥布流浪江湖,也学会一些杂耍、戏法之类的活计,他看准了这一机会,便在白天行路的时候,与魏豹、彭越悄悄地定下了具体的行动方案。
又赶上野外宿营了,黥布毛遂自荐,向卒长讨好地说,他会表演很多精彩的节目,一定是卒长没有看过的。卒长很高兴,当即命兵丁放开他,让他当众表演。黥布却又说,必须有两名行内的人做助手。点名要魏豹、彭越二人做他的助手,卒长也答应了。
黥布装模作样地做着准备,正要开始表演他的精彩节目,他的助手彭越突然弯腰捂腹,连叫肚子疼,卒长不耐烦地问:“你他妈的怎么回事?”
彭越强忍着疼痛,捂着肚子说:“小人肯定吃东西吃坏了肚子,得方便方便。”
卒衣眼睛转了转,向两名兵丁说道:“你们俩跟着,快去快回。他要敢玩花花肠子,就地正法。”
彭越千恩万谢,捂着肚子向后坡的山林走去,两个兵卒一步不落地紧跟着。进了树林里,彭越装模作样,哼哼唧唧蹲了老半天。两兵卒连催三遍,见还是不起来,气得上前去拉,彭越突然站起,一手一个扼住了两兵卒的脖子。他是土匪出身,一身的功夫,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逃跑,才没敢显露出来。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两个兵卒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绵绵地倒下了。彭越按照预定的计划,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靠近旅长的营帐。因为兵卒都在看守犯人,旅长营帐反而戒备不严。彭越没费吹灰之力,就把营帐点着了火。顿时,火光映红了山头丛林。兵卒、役卒、刑徒一片惊呼。兵卒乱哄哄地赶来救火。被捆绑了手的州徒、役卒人心摇动,很快有人趁乱逃跑,兵卒们又忙着追捕。
再说黥布所在的这一卒,卒长正等得着急,忽见营帐起火,慌忙带人救火去了,只留下十几名兵卒看守犯人。这些兵卒一看山上大乱,害怕了,便一齐动手,要把黥布、魏豹再次捆绑起来。魏豹、黥布就等这个机会,先假装就范。待兵卒近前,两人突然出手,抢过兵卒的大刀。两人也有功夫在身,未敢显露,这时,挥舞大刀,十几名兵卒竟近身不得。等到彭越赶回,三人很快杀死几名兵卒,其余兵卒则吓得逃命而去。黥布忙叫二人一齐给其他刑徒松绑,刑徒们得了自由,黥布大叫道:“大家快些分头逃命吧,逃走一个是一个。”
刑徒们一听,一哄而散。黥布、魏豹、彭越会在一处,也向树林深处逃去。
其他各卒的刑徒,也不断有人挣脱绑绳逃跑,旅长、卒长顾不得救火了,各带一队兵卒进山林追捕。整个宿营地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黥布三人不识地形,又兼在夜里,只能在黑咕隆咚的山林里乱撞,好几次与搜捕的兵卒擦肩而过,险些被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