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其妙情知老阉官想到了伤心之处,忙岔开话题说:“赵公公,您的篆书可算上天下第一,待会儿请公公为我书房写上几幅字,不知公公肯赐墨宝吗?”
赵高却摇着头说:“马大人,您拾举我,我知道,我心里清楚着呢。像我这种人,字写得再好又怎样?您把我的字挂在书房里,那像话吗?您要挂就挂李斯的字,人家是丞相。丞相的字挂在郎中令大人的书房里,那才相配。所以,马大人您要我写几个字,我给您写就是。只请您别挂在书房里。您是朝廷官员,天子幸臣。我怕辱没了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我说得没错吧?”
马其妙一看,他还真喝多了。郎中令真有点可怜阄宦了,忙安慰道:“赵公公,瞧您说的。在马某眼里,您的书法丝毫不逊色于李丞相。您的博学多才也完全胜任丞相之职。马某从心里钦佩您,哪有轻视之意。”
赵高听了,很感动,拉着马其妙的手连连点头,说:“马大人说了一半的实话,也说了一半的假话。论书法,废人的篆书丝毫不逊于李丞相,这是始皇帝陛下金口赞誉的。论尊卑,废人与丞相则是天上地下,高不可攀。您说对废人并无轻视之意,请问马大人,在您心里废人与丞相是同等地位吗?”
马其妙红了脸,尴尬地笑道:“赵公公何必钻牛角尖呢。马某自忖并无对公公失礼之处啊!”赵高点着头,还要说下去,却被赵成打断道:“哥,您喝多了。我陪你出去一下。”赵高正觉尿急,便摇晃着站起来,冲马其妙不好意思地笑道:“马大人,失陪片刻。等我回来,咱们一醉方休。”说完,便由赵成扶着向门外走去。
两人到茅房里方便。
赵成埋怨道:“哥,你喝多了,都胡说些什么,这可是在郎中令大人跟前,你不怕人家生气?”
赵高道:“放心,他怎么会生气?”
赵成道:“他可是郎中令啊!”
赵高一笑:“郎中令?哈哈,不过也是始皇帝的一条狗。”
赵成听了,吓了一跳,赶忙四处看有没有人听见。
看四下无人,赵成才放下心来,道:“我们必定要小心啊,哥!”
“放心,我有分寸。日后郎中令也要被我踩在脚下。”赵高道。
“哥,你喝多了。现在说胡话,刚才也说胡话。一会儿回去要补救一下。”
赵高吐了一口气,笑道:“傻兄弟,哥才没喝多呢。有时候,人不能装得太聪明,不能在谁面前说话都谨小慎微,那样会被人家看得城府很深,人家就不肯跟你说实话、办实事儿。人要装傻,别人就没了戒备之心,你就可出其不意,做出惊人之事了。”
赵成笑道:“原来哥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啊。高!哎,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你看那艳容姑娘怎么样,你不是寻思为咱们赵家找个传宗接代的人吗?”
赵高笑道:“我早看出你的心思了,瞧你看人家姑娘的眼神儿,简直要把人家吞下去。马小姐人是不错,我瞧着都喜欢。只是人家马大人能答应吗?你我地位卑下,与郎中令的千金门不当,户不对,恐怕你美事难成啊!”
赵成说:“我看那姓马的可着劲儿地巴结您。说不定他会答应的。”
“做你的美梦去吧。他一个郎中令,巴结我一个阉官,明摆着是看我天天跟着皇帝转,得皇帝的宠儿。要他与咱们联姻,准不成。”
赵成却不死心:“你还没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不成。若是不成,我就死了这条心了。”
赵高只好说:“我试试看吧。你别抱多大希望。”
两人净手回到客厅,艳容上前道:“赵公公,您不是想天天吃奴婢做的巴蜀火锅吗?其实,不用奴婢亲临贵府,您也能吃到同样的口味。做巴蜀火锅,关键在佐料的配制和锅汤的熬制上。奴婢已配制一些佐料,厨里也有熬制的锅汤。待会儿奴婢打发人把佐料和锅汤送到公公府上,公公就可天天坐在府上享受巴蜀火锅的美味了。”
马其妙也笑道:“赵公公,小女想得很周到,你该满意了吧!”
赵高心里暗骂,这老马和小母马果真防着自已呢。但人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也不能强求人家姑娘去自已府上了,只好笑道:“艳容姑娘真是细心周到,我若有这样的好女儿,今生足矣。”
艳容起身道:“赵公公,二爷,奴婢告退了。”
赵高、赵成齐声道:“马小姐请便!”
马艳容告退了,赵高看着马其妙艳羡地说:“令媛真是好品貌、好才艺,不知芳龄几何?可曾婚配?”
马其妙答道:“多蒙公公夸奖。小女年方十九,已经婚配。她是我和夫人最小的女儿,视如掌上明珠啊!”
赵高、赵成闻听,大失所望。但赵高仍不死心,追间道:“谁家公子这么有福气,能娶艳容这么好的姑娘?”
马其妙笑道:“说起我这位小姑爷,赵公公也熟识他,他就是宫中卫尉阎乐。”“阎乐?”赵高有些惊讶,但旋即满意地一笑,“马大人真是好眼力,阎乐一表人才,官居卫尉要职,算得是郎中令的臂膀,可喜可贺啊!”
马其妙谦辞一番,眯眼微笑。打赵高、赵成一进府,他就在心里猜测这弟兄俩的来意。见他们的话题总离不开小女儿艳容,心里便明镜似的,暗骂赵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赵高一开口,他便给堵了回去。这会儿见赵高无可奈何地笑着,赵成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心里便有些得意。这时,忽听赵高又说道:“马大人,内官有一个心愿,不知大人能成全否?”
马其妙一怔,不知老阉官又打什么主意,忙笑问道:“公公有什么事尽管说。马某只要能办到自然会为公公尽力。”
赵高很有些为难的样子,说:“此事无须大人尽力。只要大人相信内官就行。”说着,长叹一声,道:“大人知道,像赵某这样的废人逃脱不了晚年凄凉的命运。我看到艳容姑娘就觉得可亲,像自已的女儿一样。所以,我……我想认艳容做女儿,不知大人肯否?”
马其妙有些吃惊,想不到赵高要认艳容做干女儿。他知道赵高在始皇帝跟前日益得宠。朝廷上不少官员为了攀上赵高这层关系,情愿送女儿认其为干爹,但大多被赵高回绝了。现在赵高主动提出认艳容做女儿,算是格外看重他这个郎中令了。尽管郎中令无心认这门干亲,但人家提出来,怎好回绝?
马其妙思忖片刻,便答应道:“蒙公公错爱小女。马某哪有不肯之理。请公公稍坐,我去叫艳容过来行拜亲大礼。”
赵高面呈笑意,却又道:“若是艳容不肯认我为干爹,请不要勉强,内官今天是厚着脸皮说出的。实在不愿为难艳容姑娘。”
“请公公放心,我去去就来。”马其妙起身出去了。
赵成见哥哥提亲不成,反倒认艳容做干女儿,心里很是不快,因为这样他就是艳容的干叔叔。差着辈儿,再对人家有非分之想,还不形同禽兽吗?他不满地看着赵高。赵高却当没看见。约莫两盏茶的工夫,马其妙领着女儿进来了。也不知是马其妙说服了女儿,还是艳容姑娘自已愿意认这个干爹。反正,马艳容一进来,就给赵高行跪拜大礼:“女儿拜见义父!”赵高闻听,又惊又喜,竟至热泪奔流。他俯身扶起艳容,激动地说:“快快请起,我的好女儿。”边说边往身上摸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如意,放在干女儿白嫩的玉手里,说:“干爹匆忙之间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是始皇帝陛下御赐的,就当给我儿的见面礼了。我儿喜欢吗?”马艳容乖巧地推辞道:“干爹,女儿还没孝敬您呢,怎好收您的礼物?
赵高说:“怎么,你不喜欢这东西?”
“喜欢,喜欢,女儿知道皇帝御赐之物一定价值不菲,只是……·“
“什么只是、可是的,快收下,不然,干爹就生气了。”
马艳容只得收下,又给赵成行跪拜之礼:“二叔,我给您磕头了。”
赵成本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艳容姑娘心存非分之想,没想到这会儿人家姑娘成了他的干侄儿,喊起“二叔”来了。他心里恼怒赵高,心想,你有东西送人,我可是崩子儿没有,所以,他干笑两声说:“快起来吧,干侄女,我这个二叔是穷光蛋一个,连个见面礼也没有。待日后我发财了再补上吧!”
马艳容一点也不介意,乖巧地说道:“侄女儿本该孝敬您的,哪能要您的东西。瞧二叔气
字不凡,前程不可限量,何患无财?”
赵成被她说得高兴起来,说:“谢你吉言。二叔这份见面礼一定厚厚补你。”
马其妙也非常高兴。这一下,马、赵成了一家,大家顿感亲切。艳容虽为女流,也不必避嫌,便在父亲和干爹之间坐下。酒席之上更显亲切、温馨之情。
众人正亲切说笑之间,忽有家人来报:“禀老爷,卫尉阎大人到!”
马其妙一乐,说:“快让他进来,赵兄,您瞧他来得正是时候,正好拜见您这干岳父。”家人出去。不多时,一位身穿宫卫服的高大男子进来。一进门先给马其妙跪拜施礼。礼毕看见赵高,忙恭敬地一揖道:“赵公公,您也在这儿。阎乐有礼了。”
马其妙说:“贤婿,赵公公已认艳容做女儿;你也就是他的干女婿了,快去拜见岳父大人。”阎乐惊讶地看看赵高,又看看他岳父,显然出乎意料,不知所措。马其妙有些不安了,生怕阎乐对这位干岳父表示出不满。但阎乐显然反应很快,短暂的惊讶之后,脸上便现出欣喜的笑容,对着赵高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口称:“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赵高看见阎卫尉拜倒在自已的脚下,高兴得满脸放光,连连说:“贤婿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晚拜礼毕,赵高又把赵成介绍给阎乐。阎乐表现得很亲热,二叔长二叔短叫个不停,赵成却满心不乐意,他把这位干侄女婿当做情敌一样,能高兴起来吗?因此他表情漠然地应付着。阎乐也不放在心上。
阎乐的到来,使酒桌又增添了亲切的活力,大家喝得痛快,笑得开心。不觉已是三更天了,赵高、赵成都有五分醉意了,便起身告辞。马其妙挽留不住,亲自送他们到门口上了马车。
路上,赵成被清凉的风一吹,头脑清醒多了,用手摇摇身边半躺半睡的赵高,说:“哥,你今儿个喝多了,尽做傻事儿。那艳容是多好的美人儿,你为什么认她做女儿?你让我这个干叔叔以后还有指望想她吗?”
赵高坐正了身子,睁眼看了赵成一眼,说:“哥在秦宫,哪能一喝酒就犯浑、做傻事呢。哥明白着呢,你心里想着艳容,我知道。可是人家能跟上你这个穷小子吗?你就死了这条心。咱们弟兄要在这儿混下去,将来做人上人,就要会把握机会、利用机会,把大权抓到手。马其妙明知我是为你提亲,却把阎乐拉出来拒婚。老东西看不起咱们的地位,又不敢得罪于我。我趁此机会认他为干亲,他不敢再次拒我,只得答应。”
赵成有些不解,说:“我看他在可着劲儿巴结你,你为什么还要巴结他?
赵高说:“他可着劲儿巴结我,是利用我在始皇帝跟前为他说话。我巴结他是因为我这样的内官地位卑下,难以做官面上的事儿。我必须抓住这些大臣,手中才有权力,如今李斯那老狗自觉身份尊贵,不肯结交于我。我只有在郎中令身上下功夫了。还有那个阎乐,身居卫尉要职。把他抓在手里,于我大有用途。”
赵成有些不相信地说:“他们真能为你所用吗?”
赵高自信地笑道:“马其妙已经为我办过不少事。我也为他在始皇帝跟前说过不少好话。如今,连丞相李斯也不敢小看郎中令了。至于那个阎乐,其人必有所用。我跟你说一个有关他和马其妙的故事,便可窥见其为人的一面。”
赵成顿时来了兴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赵高说:“说起阎乐,本是咸阳一普通黔首人家子弟,文不成,武不就,靠身上的三脚猫功夫在咸阳街头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可是,这人很聪明,抓住一个偶然的机会使自已身价倍增。郎中令马其妙原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马士平三年前突然死了。据马家放出的风声说,马士平是因为其父要其读书,功课逼得紧,累得病死的。其实是为一个女人而死。马士平在春日楼结识了一个妓女,两人相好,爱得死去活来。马士平给她赎了身,藏在一处空房里。不料,被郎中令发觉。马其妙命人将儿子按倒在地上抽了四十鞭,直打得皮开肉绽。一顿打之后,马士平竟一命鸣呼了,那女的却也烈性,伏在马士平身上痛哭一场之后,撞柱而死。“马其妙为一个青楼女子痛责独子,致使老母伤情,膝下寡欢,自是悔恨、痛苦不已。但不管怎么说,儿子死得不体面,不能在家里办丧事,也不愿通告亲友。因此,丧事便在死人所在的空房里举行。丧仪冷清得让人心慌。恰在这时,一个与马士平年龄相仿的男子,一手持黄表纸,一手托着挽幢奔到灵前,扑身拜倒在地,痛哭失声,令马府上下人等惊讶不已。马其妙与老母也在当场,忙命管家上前劝慰、询问。那男子边哭边诉,说自已怎样结交马士平,二人如何意气相投,又是这般如此,相约同游齐鲁,如今高山犹在,流水无情,丝弦已断,空余梦魂,碧血淌尽,蝴蝶再来……说到痛处攒眉扼腕,字字句句椎心泣血,早把那些家人引得一片声陪泪、啜泣。
“马其妙因痛失爱子,早已后侮不及。听得爱子友人的哭诉,只觉句甸惊心,字字夺魂,泪水如珠儿般滚落。那马老太太痛失爱孙,早已哭哑了嗓子。这时就只有流泪。
“那男子似乎全不理会马其妙和其母的存在,哭祭完毕,只向守在灵前的管家一揖而别。马老太太看他快走出灵堂,忙示意儿子把他拦住,询问姓名。马其妙间,你是士平的朋友?尊姓大名?那男子站住脚,矜持地回过身,向马老太长揖说,“我是士平的朋友,叫阎乐’。”赵成听到这里,豁然明白了,说:“阎乐这小子真有一手,竟用这种手段撞郎中令的木钟。以下的戏该是认郎中令做干爹了。”
赵高说:“按阎乐的心思,当然是巴不得认马其妙做干爹,可是马其妙毕竟老于世故,心里对这事多少有点疑惑,对阁乐没有表现过多的热心。倒是那马老太太一看到阎乐,仿佛见到死去的爱孙一般,抱住阎乐痛哭一场。阎乐也挺会来事儿。在此后的几天里,不断来马府安憲老太太,极尽孝敬之能事。老太太仿佛看到爱孙又回到身边,悲痛的心情好了许多,居然逼着儿子认阎乐做义子。马其妙虽然也喜欢阎乐,但还不完全相信他。所以退而求其次,答应母亲留阎乐在府上,为他谋个仕路。以后的日子,阎乐更是百般讨马家的欢心。马其妙便把他安置在咸阳宫做卫士,直至升迁至卫尉。如今,郎中令更把最宠爱的小女儿许配于他,阎乐既得权势,又得美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赵成听着,艳羡得直流口水。赵高笑道:“这小子虽然得意,却不失明智,他可没把心思只吊死在马家这一棵树上。你瞧,今晚他跪拜我这个干岳父时是多么恭敬、谦卑。说不定他早就有投靠愚兄之意了。他阎乐已是我囊中之物。”
赵成听着,眼睛注视着前方,眼前的路仿佛不再黑暗,变得宽敞而明亮。马车飞快地向前驰去,一路洒下赵高梦一般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