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敬穿着朝服，在紫宸殿外已经站了半个时辰。
五月的太阳已经有些炙人，加上快到正午，顾廷敬只觉得自已朝服之下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烘然发热，进而细密的汗珠渗出来，又被厚实的朝服挡住。
黏腻、闷热使他更加心烦气躁。
但是他依然微微低着头，紧抱着怀中的盒子，揣度这个叫自已来、又半天不让自已进去的太子在想什么。
四皇子带着揽星司的人出城游玩去了，打从萧云澈去东市置办东西他就知道了。
揽星司的人向来治下严格，这萧云澈竟然拉着一行人吃喝玩乐去了——这样的松散怎么可能做得出那般周密细致的布置？
顾廷敬更加确定，是太子欲壑难填。
也怪自已当时给太子的太少，现如今太子自已发现密室和自已坦诚交代已经完全是两回事了。
顾廷敬相信没有人不爱钱，更何况是现在一门心思筹建军队的太子呢？
但是若不是太子做的这件事——顾廷敬捏紧了自已手里的盒子，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已怀中的一摞银票——那不等于自投罗网？
他决定，先试探试探再说。
此时的太子正躺在一侧的长榻上面闭眼休息，锦缎床褥之上是瑞鹤祥云的纹样，宫女在一侧十指纤纤给太子放松肩颈。
“顾廷敬在外面等了多久了？”太子懒洋洋地问。
冯安在一侧小声说：“殿下，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太子想着昨晚楚垈传来的消息——顾廷敬曾在扬州任职三年，期间和二皇子萧云齐来往密切。
也是在那段时间，他萧云齐以国库吃紧为由，申请兵者自耕。
又以兵士家庭少缴税等措施迅速填满了朝廷地方军额的上限。
短短三年，从六万人扩充到十万人，戍边战绩斐然，但是军饷添加并不多，颇得皇帝赞誉。
现在看来，顾廷敬在当时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首鼠两端，哪怕他已经给了自已十数万两，太子心中依然不悦——况且，也难说现在他和二皇子还有没有勾结。
“叫他进来吧。”太子在长榻之上坐了起来，走到桌案边，在宝椅上坐了下来。
顾廷敬整理形容，抹掉额上的汗珠，紧了紧酸胀的手朝紫宸殿里面走去。
进到内殿之中，冯安退了出去。顾廷敬双膝跪地，双手前伸，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臣参见殿下。”
太子和颜悦色道：“本宫处理了些折子耽搁了一会儿，让顾大人久候了。”
顾廷敬依然跪着，声音在地砖上反弹之后荡出去：“臣惶恐。”
“哦，起来吧。何事？顾大人直说就是。”太子语气轻松。
顾廷敬勉力单腿支撑起身，双手将盒子放在太子案边：
“近来殿下政务缠身，着实辛苦。老臣更不敢有丝毫懈怠，尽力筹集军饷，先整理出这些，不能耽误了殿下大事。”
太子瞟了一眼，感慨道：“这不过十几天的功夫，已经是第三笔了，看来之前顾大人是对自已的实力有所保留啊。”
收了银子还这般阴阳，顾廷敬觉得窝囊，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是不能表露出半分的。
“微臣樗栎庸材，最近是多蒙太子荫泽，微臣行事也顺畅许多，所以才能筹得出这许多银子，够数就给太子送来了。”
“大树荫下好乘凉，但若是心下不诚，这树荫下面的位置，别人可是挤破了头想进来的。”
太子话说得缓慢，语气仍然温和，却把顾廷敬听得背后冷汗直冒。
“微臣不敢，微臣是一心为太子着想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将是太子殿下的，臣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顾廷敬诚惶诚恐地说。
太子在微笑，但眼底毫无暖意：“顾大人知道便好，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才叫好好当差。”
太子将’好好当差‘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楚。顾廷敬战战兢兢地行礼退了出去。
出了紫宸殿近百步，顾廷敬才敢回身往后看。
这恢宏的宫殿在正午的太阳照射下愈发富丽堂皇，可此时此刻在顾廷敬的眼中，却像是脸色阴沉的恶魔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他一口吞没。
燥热惊惧之下，顾廷敬已经非常疲倦，但是他眼中寒意更深，冷哼了一声，出了宫。
马平得知顾廷敬已经回府，赶紧来到了顾廷敬的书房之中：“老爷，如何？是太子吗？”
顾廷敬心中犹如压了一块黑色的顽石，他在紫檀圈椅上坐了下来：“是他。”
虽然早就有猜测，但是听到这个确切的消息时，马平心中还是往下一坠。
他本就不苟言笑，现在脸色愈发难看：“要多少给多少，从未还过一口价，太子竟然还招人查老爷。若不是您这上下张罗，他哪有钱养那么多张嘴？”
顾廷敬喝了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唇舌：“人心不足，他可能觉得将我一口吞了他便胖了。到底是还年轻，不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按太子现在的行事，就算真的上了位，也不会有我什么好果子吃的。”
马叔：“您的意思是？”
“如果他知道查道成，想必也知道你。今天看来，他还没有打算现在就对我下死手，但是由着他这么下去，兔死狗烹是迟早的事情。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顾廷敬转着手上的玉扳指说道。
“您是想……重新笼络二皇子？”马叔试探道。
“没有其他选项了。现在能跟太子抗衡的只有二皇子，而且之前在扬州的时候，我帮二皇子打通了很多关键的节点。也帮他料理了很多麻烦的事，想来是不难的。”顾廷敬说。
“太子已经监国，此时投靠二皇子，他能信咱吗？”
“所以……需要投名状。”顾廷敬眼神一转：
“太子在雁荡山那边的事情都是他手下的沈肃去跑的，沈肃不住在宫里，你让人去沈肃那里套套话，把确切的位置、兵力都打听清楚。我们给二皇子送份大礼。”
“今日刚送去两万两，最近不用送了吧？”马叔问到太子这边的供给。
“不，照常，再过十天，再给两万两，先稳住他。八百里加急去往浙州来回怎么也要八九天，行动一定把尾巴藏好了，别让太子的人发现端倪。密室的东西整理好了吗？”
“沈公子在办了，想来今晚应该就能打包齐全，今晚行动吗？”
“恩，就今晚，夜长梦多。虽然现在太子应该不会冒失地跟我撕破脸，但还是小心为上。新找的地方安全吗？”
顾廷敬原本想放在马平那里，但是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实在太危险，只能让人临时找地方。
“时间紧急，来不及找合适的密室了。所以我找了一处隐秘的所在，不容易被发现，而且连夜让人去千机阁买了机关布置在入口。就算有人闯入，也让他们有命进，没命出！”
马平行事向来稳妥，顾廷敬是很放心的：“老马，多亏有你。四皇子那边还是照常让人盯着，别松懈。”
说到萧云澈，马平反而有些迟疑：“老爷，这个四皇子……有些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