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左手 诱反
诱反中国的古人一向有一种奇怪的观念,就是见不得地方比中央好。若是哪片土地的GDP超过了全国指标,八成会成为出头鸟被打出去,特别是当这片土地属于某个同姓王或异姓王的时候,谋反的大帽子就会扣下来。于是中央猜疑地方,不断试探不断挑衅不断打压,地方本来没有反意的为了生存也不得不反,这便有了一个词,叫做“诱反”。
当年玄沐羽做太子时杀兄弟杀得极狠——这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他的名字。
古人的名起得很有讲究,其中一条很重要的原则就是以单字为贵。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傅清川”“晏子期”,不过晏子期出身寒门,而傅曙随是从开国就传承下来的贵族却也是个武将,淼朝的世袭武将多半是有胡人血统——包括开国皇帝自己也有四分之一的胡人血统。所以这两个类人里出现“不那么尊贵”的名字很常见。但是皇家不同。
皇家对名字一事看的很重,一点也不能马虎,因为他们认为名字里蕴含了天道,这关系到他们的统治能否长久,就算淼朝的皇室有一点胡人血统——其实这么多代下来早就稀薄得看不出来了,起名这种事情也是不会乱来的。
可偏偏不知道玄沐羽的父亲抽什么疯,几个孩子的名字都起得好好的,偏偏给玄沐羽起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以至于玄沐羽虽然是众皇子中最出色的,却因为名字一事不断收到诸位兄弟的嘲笑抨击。玄沐羽心高气傲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嘲讽,而且那时候年少轻狂还不是什么都能看开的年纪,一旦做稳了太子之位便红了眼,大开杀戒,将几个兄弟杀得七零八落。
后来老皇帝看不下去了,找了一个借口把仅存的皇子玄澍赶出了京城,入巴蜀封安王。玄沐羽一时杀不到就停了手,没想到这一停手就停了十几年,安王借着巴蜀之地民生富足又易守难攻,把自己养成了大淼的一匹狼。如今看来,这成为玄沐羽和他皇帝老爸淼安帝一生最大的败笔。
要说的话,或许安王最早筹集兵马的意义仅在于不希望被皇兄一刀切了,但当雪球越滚越大的时候,就谁也无法阻止了。
当朝廷第三次驳回安王请求军款的折子,并附带了一纸要求收回赋税权的敕令的时候,安王终于暴走了。
从四年前太子上朝,要求拨款一律提请预算以来,安王的日子就变得不太好过。预算写粗略了,朝廷名正言顺地驳回;预算写详细了,自己揩油水的机会就少了。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四年来安王的幕僚们从预算制度中摸出了猫腻,油水比之从前也还算丰厚。
可到了今年再次提交预算的时候却被朝廷驳回了,理由是国库空虚,要求缩减军费。于是安王府的幕僚们奋战数日,再次提出一个压缩了金额但油水仍在的预算。没想到朝廷再次驳回,这回理由换成了成国无力起兵,军费仍然过巨。安王此时已经愤怒,打翻三个茶杯,摔了四个花瓶,撕毁了五卷书画,痛斥了六个侍卫之后,终于在幕僚的劝谏下慢慢平息,最终决定再次提请预算。这次预算写的是精炼无比,从最早的三百万两一直缩减到现在的一百万两,安王看着这份短小精悍的预算都要赞叹自己一声:真乃圣人也!
没想到朝廷还是驳回了,这次连理由都不需要,还顺带了一份要求收回百分之五十赋税权的敕令。
当年玄澍封王巴蜀,除了亲王的年俸外,还可获取巴蜀境内百分之十五的赋税。巴蜀物产富饶,百分之十五的赋税不算少,但这些赋税却要负担整个巴蜀境内所有的市政建设和军队给养,再加上巴蜀境内名山大泽、盐铁金银铜锡、别都宫室园囿都不以封,如此一来,真正能进入安王口袋里的银子便不多了。淼安帝当初如此安排也算是颇费苦心,就是希望玄澍能有自保能力的同时又不至于危害中央。
如今朝廷说要收回百分之五十的赋税权,也就是落在安王手里的赋税将不超过全巴蜀赋税的百分之八,即是这样他还是要维持市政和军队。难怪安王要跳脚。
安王暴怒着,甚至已经跨上战马想要冲入军营直接领兵造反。还是他的幕僚司苍死命拦住他,说:“王爷万万不可!朝廷此举就是要逼您起兵啊!”
安王狠狠瞪他一眼,道:“难道本王就要在此隐忍?朝廷收走了一半的赋税,让本王用什么养兵马?与其到时候饿死,还不如现在和他们拼了!”
司苍和另一个幕僚华卫连忙拉住缰绳,华卫道:“还请王爷再隐忍几日,且让属下为王爷做好准备再起兵也不迟啊!”
安王听完这话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仍是怒道:“要做什么准备?要多久?”
华卫道:“王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不如回到书房,待在下与司先生向王爷细细道来?”
安王不是笨蛋,他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当然知道就此起事极为不智,既然华卫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也乐得顺着下来。安王下了马,扔下缰绳,愤愤道:“那本王且听你说说!”
华卫舒出一口气,与司苍对视一笑。若是安王执意不听劝告,难保华卫不会使用暴力让安王“冷静”下来。
进入书房,华卫对安王说:“王爷,我们现在的准备还不够充足,朝廷这纸突然来到的敕令极大地影响了我们的发展计划,而且如果我们按照朝廷所说的返还赋税权,那么我们将没有足够财力支撑兵马给养,最后不得不裁撤军队。”
安王不耐烦道:“华先生说的本王怎么会不知道!”
华卫与司苍相视一眼,司苍微微一笑,道:“王爷莫急,且听司某为王爷说上一番。”
“说!”
“王爷若是此刻起兵则过于仓促:一来兵马不足,不能与朝廷对抗;二来武器匮乏;三来储存的钱粮也不足以支撑整场战争。换句话说,王爷缺的无非是时机、武器和钱粮。”司苍不急不缓的口气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只听他说,“而这三点如今让王爷自己解决,不免有些困难,但我们完全可以假借他人之手为我方造势。”
安王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司苍道:“先说这时机。我方兵马不足,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安王可想过平王和怡王?”
安王皱了皱眉头,道:“本王那个两个侄儿?”
“正是。”司苍道,“从四年前开始,平怡二王就与太子交恶,此事可为我所用。”
安王道:“司先生可是说武奴那件事?这又如何?难道你要本王借助这两个人的力量?”安王不屑道,“这两个侄儿本王略知一二。平王有野心没实力,至于怡王,根本就是平王屁股后面一条虫而已。要他们和太子斗实在太瞧得起他们了!”
司苍道:“太子非常人,要二王与之抗衡自然是不可能。但二位小王爷既然在皇城内,要联络个禁军或者是带几个人进皇宫,与我们的大军来个里应外合的,倒也不难……”
司苍露出诡谲一笑,安王一怔,随即大笑:“司先生果然好计策。只是这平王会不会答应本王?不是传闻他自开府就始终流连勾栏,连早朝都不愿参加,这样的人能成什么事?”
司苍笑道:“王爷放心,这二位小王爷就算不想也得想。太子曾亲口说过绝对不会放过这两位皇兄。看太子近年来的动作,虽然没有明着对二位小王爷下手,但暗里可没少下绊子,如今二位小王爷在朝中可谓孤立无援,依在下之见,只怕不出三年,这二位王爷不要说当个闲散王爷,只怕连消失了都没人会多说一句。太子的手段高妙啊!”
“唔,确实。”安王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太子还不是占着皇兄的宠爱!皇兄的心思……哼哼。”
司苍与华卫交换一个眼色,华卫禁不住问:“王爷,这皇上他……”
安王冷笑道:“二位先生不知道,我这皇兄可是爱上了他的儿子!”
司华二人大吃一惊,刚想再问,却见安王摆摆手道:“本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皇兄他的心思,这些宫闱秘闻二位先生还是不要听的好,要是有风声走漏出去可是大不妙。”
但司苍却认真道:“王爷,在下以为此事并不仅仅是宫闱秘闻这么简单。皇上和太子势大,而且二人都是足智多谋之人,若是用武力强攻,就算我们胜了,恐怕也是惨胜。要扳倒他们决不是强攻这么简单就能完成的。”
安王眼珠子转转:“你的意思是……”
司苍道:“这二人之间的暗昧如果传开了,太子的名声也就毁了,人心可就留不住了……”
安王想了想,却摇头道:“此事难成。皇兄的心思我也只是猜测,十年前在那场夜宴上我隐约察觉他目光不对,便出言试探,但皇兄他毕竟是成了精的狐狸,我拿话激他他虽然不悦,却没有露出更多的破绽。我一直认为这只是他藏得深,但你们也看到了,这十年来皇帝和太子之间的感情虽然异常亲厚,但是也没有什么逾矩之事发生。还有那太子,就算皇兄真有这份心思,太子肯定是一无所知、置身事外,一是太子不是甘于人下之人,二是太子不需要用这种手段向上爬,三是太子不是此道中人,你看他身边那么多美人,他却从未和任何人传过暧昧,太子就是因为这个才受到那么拥趸,有时候我真怀疑太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否则那种地方长出的男人怎么可能这么干净。”安王不屑地撇撇嘴,嘲弄道,“你们要知道,宫廷里藏不住秘密的,他们二人若真有什么暧昧,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
这番话说得司苍也有些为难,但华卫却在一边冷笑道:“王爷勿恼。其实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暧昧并不重要,就算皇上根本没有这份心思,就算太子洁身自好,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就算只是莫须有的罪名也能让他坐实了!”
司苍立刻附和道:“正是如此!”
安王一听这话有道理,刚要赞同,但转念又想到背德**一事影响极坏,太子在公众面前形象之好连安王都要钦佩——你说皇宫中的哪个男人能清心寡欲到那个程度?安王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可偏偏那些大臣、儒士、百姓就是吃这套,仿佛男人就是要无欲无求才是顶级的。若是谣言坐实了,太子这么一个高洁无垢的人都只是幻影,安王担心从此玄家失信天下,就算皇位夺来也不安稳,如此想来他便便有些犹豫。
华卫仿佛看穿了安王的心思,又道:“安王不必担心此事殃及池鱼。我们先说这二人狼狈为奸合欢**,等火候才不多了,再说其实太子是被皇帝逼迫,不得不忍辱负重,我们就是为了拯救太子才要起兵杀了那荒淫无道的皇帝,只是我们来得太迟,太子自惭形秽,无颜苟活于世,只好……”华卫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其意不言自明,“到时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安王大喜,心想这果然是一条毒计,立刻道:“那这件事就交由你们去办了!”
“是。”司华二人齐声应道。
安王本来要走了,却又想起刚才所议之事,又回头来说:“司先生,话归正题,若是平怡二王愿意共同起事自然好,到时里应外合算是解决了时机问题,那钱粮和兵器又该如何?”说到这里安王的眉头拧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二位先生可想过多孔弩车该如何对付?这太子拿出的武器可凶悍啊!”
司苍笑道:“王爷请安心,朝廷曾给了我们一百台多孔弩车,几日前经工匠不懈努力研究,已经能仿造了,虽然一次只能齐射七七四十九支箭矢,用过即报废,但已经可以批量制造了!这是今日工匠刚刚报上来的消息,司某还未能与王爷讲,还请王爷恕罪。”
安王大笑:“天助我也,果然是天助我也!司先生无须如此,今日本王暴躁,司先生自然没有进言的机会。”
司苍微微一笑,又说:“至于钱粮之事,我们也找到解决的办法了。”他看一眼华卫,华卫接上话:“日前通川商行的人来与属下说,希望能与王爷合作。那人自称因为自家主子和太子有隙,故而家中产业时常受到朝廷的打击,如今不堪其扰,希望能与王爷共商大事,他愿意提供钱粮,并利用行商之便为王爷提供情报,只希望王爷能在荣登大宝之后给他们提供一个宽松的经商环境。当时朝廷收权之令尚未到来,属下以为商贾之人不足为谋,便没有马上答应,不过现在看来,这通川商行完全是解了我们的后顾之忧!”
“这倒是好。”安王想了想又忧虑道,“只是这通川商行是什么来历?能信任吗?”
“属下也是这么以为,所以派人去查了商行的底细。这是调查的结果。”华卫递上几页纸,“通川商行与我们一向有来往,我们的不少物资都是来自商行,价廉物美。它的东家人称隐公子,具体是何人无人清楚,所有生意都是他手下一个名叫严锦飞的人打理着。这严锦飞原是东宫的人,多年前因为恃宠而骄犯下小错,太子为保全自己而将他废去武功又逐出皇宫,幸得隐公子收留。但严锦飞与太子间隙甚深,多次在公众场合出言不逊,太子虽退让,但还是面露不豫,想来这也是太子打击商行的原因之一。”
安王想起十年前在临澹所见之事,点头道:“所言不错。”顿了顿,又说,“太子城府极深,因为一个少年挑衅而面露不豫,想来心中怒气极大。”
华卫又道:“这通川商行崛起不过十来年,却隐隐有大淼第一商行的势头,其所拥有的酒楼、当铺、商行遍布全国,产业庞大。不要说他财力几何,当是这份力量组成的情报网就不可小觑。”
司苍在一旁也道:“而且这位隐公子人脉极广,他才华横溢,精于各派书法,擅音律,好丹青,通儒释道墨法阴阳纵横各家经典,为人谦和宽容又仗义直疏,在文人和名士大家之间广富盛名,一言一行皆受人推崇。若是隐公子能站在王爷这边,日后王爷登基,他对诸派的抚慰作用也是不可忽略。”
听了这话,安王反而面露有色:“这样的人……”
华卫再说:“又听闻隐公子虽是天纵奇才,却身有残疾,无功名在身也无子孙继业,说来说去也就是一商贾,他日若是此人有异心,王爷也可轻易将其——”华卫抬手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之色,“那通川商行庞大的家业还不是尽归国库,也杜绝了尾大不掉的隐患。”
“好好好,此乃妙计!”安王抚掌大笑,“二位先生已为本王考虑周全,就按二位先生所言去办的,本王静待二位先生的好消息便可。”
司苍笑道:“那还请王爷稍安勿躁,让司某为王爷写份回复的折子,安抚一下朝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