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石毅(一)
石毅对于当时的事情记得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前一秒自己还正在和安承泽显摆生日时老爹送的那把漂亮的军刀,下一秒安承泽抿着唇青着脸扑上来,而后血色模糊了整个视野,他重重倒下,身上压着脸色惨白的安承泽。后脑撞击在地面上,他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后就躺在医院里,一只眼睛蒙着看不清东西,脸有些疼,一年难见到几次的爸爸坐在自己床前,脸色十分难看,就是最凶打自己最疼的时候脸色都那么难看。爸爸每次回家,他都要挨揍,见石磊脸色铁青地看过来,石毅低下头认错:“爸,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欺负同学,不应该拿刀吓唬同学,你打我吧。”
石磊沉重地叹了口气,向着他伸出手,石毅紧张地缩下脖子,闭上眼睛,却因为动作牵动伤口,疼的他“嘶”地一声。
那只手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巴掌扇过来,而是有些轻柔地落在头顶,石毅诧异地睁开眼睛,看见父亲眼中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神色,似山一般沉重,又似海一般包容。那么大那么温柔却又十分有力的手,石毅第一次感受到。
“是我不对,”石磊重重地说,“明知道你是个兔崽子,却还送你刀。”
石毅沮丧地低下头,看来还是他做错了。
受伤住院的日子很无聊,兄弟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来看他。明明只是简单的皮外伤,照石毅来看自己其实已经不疼,为什么还要住院,每天有大夫在他脸上翻来翻去?他憋得难受,在医院里到处乱窜,却看见病房外,一个长得很漂亮穿得却很破的女人对着爸爸点头哈腰,一脸泪水。女人身边站着安承泽,他好像又瘦了,显得更矮了。
石毅想扑过去一把抱住安承泽,虽然这个人很不识抬举,但只要他愿意低头,他石老大还是会罩着他的嘛。其实、其实安承泽转学来的时候他就挺喜欢这个长得干干净净的同学的,他和兄弟们身上整天都是泥,安承泽却不一样,虽然衣服已经洗的发白,却总是整整齐齐的。书本的边角从来不会卷起,作业本都快写满了还那么干净,笔记比老师的板书还要好看还要全。
是个好学生呢,和他不是一路人,怪可惜的,长得那么好看。石毅想。
安承泽不像石毅,他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管什么时候都板着小脸,总是那么瘦那么小那么矮,头发贴在耳际,软软的,很好看。有时候看到他时不时掉下一缕的头发,石毅心里就像被羽毛扫过一样痒痒的,格外喜欢。
可惜他们不是一路人,石毅可以将来找茬的家伙揍得满地找牙,却不能对和自己没有任何交集的同学做什么。他是有原则的,才不做欺负普通同学的事情呢,他们班级的学生要是被其他班级或者高年级的欺负了,他会带着人去将对方狠狠揍一顿。
不过安承泽转学到现在都很不起眼,没被人欺负过,石毅没办法靠帮助他和人认识起来,每天只能看着他顺顺贴贴的头发,认真记笔记的样子,和总是不笑的脸。
有一天他们考场分在一起,尽管能够给他抄卷子的同学都不在,但是安承泽坐在自己旁边,好开心呢!石毅兴奋不断踢他的凳子,要答案,只要安承泽借给他抄卷子了,他就可以请他吃饭,中午叫他去家里吃,安承泽真是太瘦了,石毅早就知道,他每天中午都吃家里带来的饭,都没有肉,一点也不好,难怪这么矮这么瘦。
可是安承泽没给他抄卷子,考完还板着脸让石毅不要再打扰他。石毅很生气,明明他是想要帮助安承泽的!结果下一场考试他踢凳子踢得更用力,安承泽却理都没理他,还提前交卷回家。
考试成绩出来,安承泽年级第一,自己却得了满卷子的大红叉。老爹又抽一顿皮带,小弟们说哎呀老大你和年级第一一起坐着,难道他没借给你抄卷子?太不识抬举了,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能这么安静地学习都是老大的功劳吗?是老大罩着全班同学,他们才不会被高年级学生欺负的,别的班级同学都有被抢钱的。
石毅也很生气,怎么无论他做什么,安承泽就是不理他呢?于是他带着小弟堵了安承泽,小弟要打他被石毅镇压了,石毅用手捏着安承泽脸,皮肤又软又滑又白,就是太瘦。他看到安承泽紧张地眨眼,脸色发白,睫毛很长,一眨一眨地,长长的睫毛扫得他心痒痒。
从那之后,安承泽搭理他了,能和他说几句话——每次见面都会仇视石毅,还放几句“我不怕你永远不会借给你卷子抄袭”之类的狠话。石毅发现自己愈发喜欢这么逗安承泽,看着他的脸终于不再那么板着,每次捏他的脸,心里都有点小激动。
于是石毅更加热衷于欺负安承泽,几乎隔几天就要劫他一次,还经常把他写好的作业抢走,让安承泽不得不再写一份。不过安承泽用的本子和笔实在太破了,石毅有时候会偷偷把好的笔和本放在安承泽书桌里,可是从来没见他用过,每次都直接交给老师,这让石毅更生气。
后来过生日,爸爸难得回家送了他一把好漂亮好锋利的刀。石毅忍不住又把安承泽给劫了,让他看看自己这么好看厉害的刀。石毅等着安承泽用羡慕的眼睛看着自己,喊自己老大……或者大哥也好嘛。可是安承泽没有喊,他激动地扑上来,自己就一直住院了。
他很喜欢安承泽,想和他做朋友,可是不管怎么做,安承泽都不会看他,也不喜欢他,而且一次比一次讨厌他。
现在看见安承泽,石毅激动地想要过去叙旧一下,却没想到,安承泽白着脸,噗通一下给石磊跪下,他身边的女人也跪下。他看到安承泽哭了,不管他怎么吓唬怎么欺负都不哭的板着倔强小脸那么好看的安承泽,哭了。还有他旁边的女人,拿出钱递给爸爸。
石磊长长地叹口气,收下钱便挥挥手让他们走了。女人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拽起安承泽,安承泽望着男人手上的钱,表情很吓人。
石毅回到病床上,老老实实地躺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不明白,只是和以前一样不小心受伤而已,为什么自己要住这么长时间院,为什么安承泽和那个女人要给爸爸跪下,为什么安承泽要哭?他不懂。
很快他的伤就结疤,没有必要再住院。石磊将石毅接回家,又不知道忙什么去了。石毅照镜子时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特别难看,他这张帅脸都被劈成两半了。不过应该没事的,男子汉大丈夫,伤疤是勋章。结果老爹不让他那么露着伤口,给弄来一堆药,每天吩咐保姆帮着上药,缠着厚厚的纱布,有点像独眼龙。
可是老爹怎么还不让他上学,他在家里呆着的好无聊。
回家没两天就有人敲门,石毅打开门一开,是安承泽,他来看自己了!石毅兴奋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不是安承泽觉得伤到他的脸不好意思,来道歉了?那他就可以大方地原谅他,还说我们可以做朋友,这样他就能牵安承泽的手,搭他的肩膀,做好兄弟,还能抄卷子抄作业呢,爸爸再也不用担心他的学习了。
“你满意了?”安承泽没有进屋,站在门前冷着脸说,“明明是你一直欺负我,是你拿刀要伤我,我只是不想你用刀伤了我,凭什么,凭什么被学校劝转学的是我?凭什么我妈要把房子卖掉给你治伤?我们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妈妈也下岗了,什么都没有了!班级里再也不会有不听你话的同学,不管和谁坐在一起他都能帮你写作业抄卷子,唯一一个不听话的滚蛋了,远远的,你满意了是吗!”
石毅完全不明白安承泽在说什么,没有被纱布挡着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听见安承泽继续说:“我服了你,石毅,我心服口服,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了!可惜,我不在这个学校了,我妈和我没钱没房子,要离开建省,我们要滚蛋了,你可以满足了!”
吼完后,安承泽转身跑下楼,石毅想追过去,却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理由追去。他跑进屋子从窗子看见安承泽用力一直跑,跑到很远的地方,跑出自己的视线。
石毅难受地坐在沙发上,他坐了一会儿。突然疯了一样跑到房间里,把爸爸收好锁在盒子里的生日礼物——那把刀——拿出来,用力砸那个盒子,终于将盒子砸开,他将刀丢在地上狠狠地踩,可是刀很结实,根本踩不坏。
安承泽走了。
石毅趁着家里人不在,打听到安承泽家的位置,跑过去却看见那片普通的房子都被推土机推平了,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废墟。
石毅第一次学会什么叫后悔,第一次在午夜梦回时梦到一个人的脸,那个人流着眼泪,和他妈妈一起跪在石磊面前。石毅想跑过去扶起他们,将爸爸叹着气收下的钱抢过来还给他们。是他自己的错,他不应该拿着刀玩的,刀很危险。他不应该欺负安承泽让他讨厌自己的,他错了。
石毅已经知道错,但他不知道,自己的错居然会影响自己一生,影响自己的前程。
很意外地,没几天他又见到爸爸,这一次爸爸带着他去了京市,那么大的城市,都是高楼,楼梯还都会自己动,只要站着就可以到顶层,一点都不费力,真好玩。爸爸带着他去看医生,医生瞧瞧自己脸上的伤疤,摇摇头,爸爸摸摸石毅的头,表情很难过。
一连好几个月,他们跑了全国各地,石毅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脸,问题很大。
他想要当军人,他一定能当军人。可是这个伤疤,会让他最开始那道体检就没有机会。
爸爸带他转了学,没有继续在建省上学,他跑到京市,大伯二伯住的地方,学校里的学生成绩都非常好,可是都会笑话他脸上的疤。他们甚至离他远远的,石毅听见他们聚在一起说自己,身上都有乡下人的味儿,脸怎么那么丑,一定是经常打架的。
他们不会和他打架,却会恶意地嘲笑他。只要他想动手,他们就会告诉老师,石毅打人。
后来上了初中,同学们私下传石毅杀过人,坐过牢,不知道他们想象力怎么那么丰富,什么都能猜。没有人接近他,大家都嘲笑他,石毅也不去和那些人接触,渐渐地他明白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是恶意的微笑。
他进入叛逆期,开始仇恨这世界上所有人,他甚至有时候会怨恨安承泽,是他害自己变成这样的。然而往往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石毅就又会愧疚起来,安承泽那天下跪时的泪水和临走前的表情,石毅永远不会忘。所以不再打架,也不拉帮结伙,更不去欺负同学。就算有人当面骂他,石毅也只是攥着拳头强忍,他不想再看到安承泽的泪水。
那之后的小学和初中就是一场睡不醒的恶梦,石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渡过那段日子的,只知道他成绩一直很差,在学校里也没朋友,和曾经的兄弟也远了不少。中考成绩相当糟糕,还留了级,第二年是大伯帮忙,他才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在那里再一次遇到了安承泽。
和小学时不同,石毅留着怪异长长的头发,挡住半边脸,又低沉又阴霾,同学很少接近他,也没人见到他脸上的疤。他一直低调地在学校里消磨时光,有一天却在校园里看见安承泽。他还像小时候那么好看,长高了不少,那么耀眼明亮,笑得也那么好看。石毅远远地瞧着,突然心很难受很难受,他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做到,只能看着安承泽一脸灿烂笑容和一个漂亮女孩子走在一起,帮着女孩子拎包,逗女孩子笑。那个女孩子低头不知说了什么,安承泽原本总是没有表情的脸突然红了,这是石毅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回到家中,爸爸来京市看他了。他问石毅,还想当军人吗?
石毅说,想。
石磊问,很苦很苦,而且因为脸上的疤痕还有可能被开除,这样也要去吗?
石毅说,要。
于是十七岁的他被石毅送到一个秘密的基地,训练一年身体素质和枪械知识考核过关后,其他同学或走或留,只有他被送到京市附近驻军那里训练,因为他脸上那道伤疤,需要品行考核。
石毅几乎已经习惯这道疤痕带来的歧视,事实上在基地训练中,优异的成绩让他重新找回自信,终于又振作起来。在基地内训练的人都是有血性的人,他们不在乎自己脸上的疤,因为他们各自都有着更加丰富多彩的过去。基地的教官也不在乎,一道疤痕算什么,他们的手哪个没沾满鲜血。
临走前大家都拍着他肩膀说,品行一定会合格,他们等他归队。
重拾信心的石毅轻松愉快地参加新兵训练,而后一次休息去厕所时,又一次遇到了安承泽。
狼狈不堪的安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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