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姝望着熟睡的孟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前世今生的种种。
这一世,她定要保护好失而复得的妹妹,还有身后的家人,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困意袭来,孟姝微微侧过身,从放了零陵香和决明子的药枕下,拿出那枚被自已盘得愈发莹润的白玉珠。
而后她将串起白玉珠的红璎珞缠于皓腕之上,如红梅覆雪,别有韵致。
甜梦香燃尽之时,孟姝轻阖双眼。
一个曾被悔恨和遗憾萦绕多年的灵魂,终于在此夜,在自已的小妹身侧,安稳入睡。
屋内,姐妹俩相拥而眠,一派温馨祥和。
屋外,明月高悬,那泠泠光辉,洒满汴京城高门贵府的飞檐斗拱。
这片月光,也同样照耀着申王府,照进瑞鹤斋的雕花窗棂内。
将申王赵佖那俊美无俦的睡颜,染上一抹清辉,愈发衬得他清冷如谪仙。
赵佖似是刚从梦魇中惊醒,口中高呼一声“阿姝”,而后浑身一震,猛地坐起来。
他光洁饱满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胸口依旧起伏不定。
孟姝惨死的那一日,他刚好进宫,准备向官家进献一幅刚寻得的名家画作。
彼时,申王赵佖是九皇子,官家赵佶是十一皇子,他们二人的年龄只相差三个月,自小就关系十分亲近。
奈何命运弄人,他心爱的女子竟阴差阳错地成了端王妃,又成了当朝皇后。
从那以后,他便只能通过这种进宫献画献宝的方式,博得一丝与她见上一面的机会。
只是赵佖不曾想,从前他们隔着封建礼教,隔着男女大防,隔着伯婶之别,已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可如今,他们之间竟还隔着生死,隔着阴阳,隔着碧落与黄泉。
他犹记得那条白绫缠绕在孟姝纤细的脖颈上,那双曾经灵动清丽的凤眸,此刻却空洞无神地瞪着他。
还有她后背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都像用利刃一刀刀割在他自已身上一般。
“阿姝!”赵佖紧紧抱着那如枯叶般凋零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那个眉心有颗观音痣,从他八岁起就决心要用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凤冠霞帔迎娶进门的孟家小娘子,再也不会叫他一声“阿佖哥哥”了。
他幽深如静潭的黑眸在夜色中愈发明亮,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已还不曾伤痕累累的手掌,喃喃自语。
“我不是……”
“怎么会……”
思及此处,赵佖立刻高声唤来自已的两名贴身小厮,怀瑾和握瑜。
“小的们在!”
怀瑾和握瑜二人推门而入,见赵佖满头大汗,神色惊惶,关切地问道:“王爷可是魇着了?”
“如今……是什么年月了?”赵佖轻咳两声,嗓音略显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怀瑾和握瑜对视一眼,都目露惊奇之色。
王爷今儿个是怎么了?为何突然问年月几何?
“回王爷,如今是元符元年,正月二十。”怀瑾恭声答道。
赵佖闻言又咳嗽几声,似是情绪激动所致,握瑜赶紧斟了一杯热水让他润嗓。
“王爷,夜里寒凉,您还是多穿些衣裳吧。”
怀瑾说着,体贴地将椅背上那件宝蓝色缂丝青竹纹鹤氅,披在赵佖肩上。
赵佖喝下热水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你们先下去吧,本王无事。”
怀瑾和握瑜虽然心中疑惑,但也不敢多问,躬身退了出去。
赵佖握着天青色的汝窑茶杯怔愣片刻,思绪万千。
元符元年……
正月二十……
他还活着,阿姝也还活着!
阿姝甚至还未举办及笄礼,还未去参加端王的选妃礼!
他如疯癫一般,开始又哭又笑,嘴里不停念叨着,“真是上天垂怜,上天垂怜啊……
“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
赵佖紧紧握着手中的汝窑茶杯,指节不禁泛起青白之色。
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
贵为皇后的孟姝受尽屈辱,含冤而死。
自已身为堂堂申王,官家最亲近的皇兄,却无能为力。
如今,他竟一夕回到所有悲剧发生之前,一切定然都是天意。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深藏自已的爱意,绝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赵佖忽然想起什么,将茶杯放在床边的案几上。
而后回身,用那双骨节修长的手摸向软枕之下,摸到了那块触手生凉的和田玉壁。
这块玉璧设计十分精巧,中间有个圆孔,正好可将一枚白玉珠嵌入其中,取“珠联璧合”之意。
这是他的母妃武贤妃,在他出生后,特意命宫中的能工巧匠打造的。
她在入宫之前,与还没有成为翰林医官院副院使的陆同尘,便是手帕交。
陆同尘怀孕之时,姐妹二人便约定,如果她此胎生下的是女儿,便将白玉珠送给她的女儿,作为与赵佖指腹为婚的信物。
只可惜,他的母妃在那件至今都讳莫如深的“谋害皇嗣案”中亦受到牵连,被打入冷宫后,突发恶疾而亡。
赵佖摩挲着掌中的和田玉壁,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阿姝的及笄礼应该就在一个多月后,三月初三女儿节。”
“只是不知道,阿姝的妹妹死后,她会不会又大病一场,变得冷情冷性……”
“无论如何,我都要阻止她参加端王选妃礼,阻止悲剧再次发生……”
他喃喃自语,静如深潭的黑眸中,流淌过丝丝柔情与怜惜。
翌日清晨。
赵佖早早便醒来,高声唤道:“怀瑾,握瑜!”
他们二人几乎是立刻推门而入。
“小的们在,王爷有何吩咐?”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心中都暗自纳罕,王爷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赵佖沉声吩咐道:“让门房那边备车,本王用过早膳后,要出府一趟。”
怀瑾出言提醒道:“可是王爷,今日是个大晴天,您的眼睛,恐怕……”
“无妨,我蒙上遮光带便是。”
“你们去打水来,伺候我洗漱更衣吧。”
“是!”怀瑾和握瑜面对不怒自威的王爷,不再多言,立刻领命下去准备。
赵佖起身,缓缓走到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像是许久不见阳光所致。
他伸手抚上铜镜边缘,眼中似隐隐有泪光闪动。
“阿姝,不管是以爱人的身份,兄长的身份,朋友的身份……”
“亦或是,仇人的身份……”
“我既然重活一世,定会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