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落,四季循环,海岛的景每一天都是那么大气磅礴……
只是那座崖石已被冲刷得泛白,植被茂盛,鸟叫婉转,一形同枯槁的老人,他面容刚毅却盘着稀疏的鹤发,身着黑色道袍,仙风道骨,似男非女,站在一浪接一浪的海岸,恍如隔世……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身后多了个人影,他不容置疑,颤颤巍巍吼道:“你该滚了……”
他没有回头,只听一个清丽的少女委屈巴巴道:“不要,我要照顾您,给您送终……”
老人暗搓搓的眉心也能感觉到明显一黑:“辜负你了,鄙人离死……还早,你再不滚,我都要气死……”
“不要,我要照顾您……一直到您……”少女想上前搀扶风烛残年的老人,却不料被脚下泥沙一绊,一个大趔趄后满头如瀑的黑发甩到老人面庞上,吃了他满嘴满眼。
“这是干什么……”老人嘶鸣,凄怆。
果然,人不能铁齿,想当年立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看来这誓言前半段应誓了,后半段也快了……
“我、我、我……对不起,我可能命数不祥,从来没有好运眷顾,因为我说的话从来不会心想事成,我肯定不会为您养老送终,您一定不会死的……”少女低垂头,不住抽泣。
她身世浮沉,至今是迷,离开这里,她该栖身何处呢?
预料到她所想,老人道:“你走吧,我死了,自然他就回来了!”
“……我感觉自已好没用,真的,邢姥姥,您真的很像我妈妈的妈妈……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一长大还没尽孝道就离开……”少女抬眸看她,吹弹可破的娃娃脸哭得泪眼婆娑,她站在阳光下光影绰绰,竟让铁石心肠的邢老心头一酸。
虽然面容混沌,但邢老依然神思清晰:“十年了吧,你八岁被送到这里,养你成人,我的使命也结束了……”
“可是,我十五岁那年,我想悄悄出走,你差点死了……”少女哽咽,清澈的泪珠从迷茫的大眼睛中滚落。
闻言,邢老心头一悸,他心心念念的好大儿居然给他下苗疆巫蛊之术,如若哪天他烦了、倦了这个交托于他的这个‘累赘’,对她不闻不问了,他就会处于濒死状态,倘若他转了心念,管顾好大儿带回来的累赘,他便能化险为夷,这个生死之间的度数他好大儿可是掌握得极精准……好阴险好奸诈,居然怀疑他的初心!大概率,那臭小子算到了这女孩命格,是个烫手山芋……
一直到这女娃十八岁,他便可功成身退,摆脱蛊术,现如今终于颠三倒四地把她拉扯大了,不容易啊……却也有那么漫不经心的一丝……不舍吗?转瞬即逝……
话说回来,他已超越人类极限,活到了一百五十岁,有零有整的!俨然是可以拉去科学实验的怪咖,所以他一直隐居于此,保命的特效药也是拜那臭小子源源不断地供给……
可是,这人世苍茫,昼夜交替,春夏秋冬,多少个星辰日月,照古人也照今人,照前世照后世,却照不进他虚浮不定、倦怠倥偬的内心世界了……
忽然,一股清香的烤鱼味夹杂着糊味钻入他皱巴巴的鼻翼处,他比之十年前又老了几个度,人啊,没办法,果然无法胜天,地心引力扯得他自顾不暇了快!衰老,死亡,这个伴随着暮年的命题缠绕得他心力交瘁……人的衣食住行,贪嗔痴念他几乎都放下了,唯独饥饿感是这几样中最折磨人的……
灵动的少女耸肩拍手自赞道:“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姥姥姥姥,我学着您的样子杀鱼,处理苦胆,一定是成功了……一大早我还下海捞了生蚝、蛤蜊,海虾……我们来个海鲜大餐……”
说完,她跑向一处小火堆,火势正旺,只要及时处理,那一点点焦味可以忽略不计,正看她预备低头捡枯枝,邢老出声道:“童悠寻,绑个马尾……”
话音未落,毛毛躁躁的童悠寻的发梢末端被火星一燎,眼看就要蔓延上去,她手起刀落,毫不含糊地剪断半截秀发,只见那如丝如缎的秀发飘落到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此时的童悠寻憨憨道:“对不起,邢姥姥,刚刚这碍事的头发甩到您了,我早就想剪掉它,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我经常经常想不起绑头发,而且,我的手又笨,怎么也编不好,简单的马尾也是绑的乱七八糟,还不如剪了它……你帮我把烤鱼翻个身,邢姥姥……”
说着,童悠寻已经朝着海边越跑越远了。
有时候,善良并不见得是把保护伞,只道苍天有眼,人善人欺天不欺吧……
邢老百无聊赖翻着鱼,想着心事,年纪越大就越怀念过往了,有时候,他一发呆就是一下午,一百五十年的光景历历在目,如幻灯片一般在脑海轮回。每次错过了饭点都是童悠寻这丫头来提醒,大部分饭是她做,衣服是她洗,其实,离她远那么一点点,没有那么糟心的小霉运,有人照顾的生活也是蛮不错的……
心念一动,那丫头兴冲冲跑回来了,指着她的新发型炫耀道:“我对着水面倒影剪的新发型,还不错吧?”
邢老满是褶皱的嘴一撑,笑开了花,道:“像刘胡兰,周正清秀,不孬!”
难得的褒奖啊!那个革命年代的女战士吗?童悠寻瞬间感觉无上的荣光。
“哈哈,谢谢姥姥,您会夸就多夸点我听不厌……”童悠寻委身蹲在他的旁边,看鱼烤得差不多了,从火架上取下来递给邢老道:“您老人家尝尝这笋壳鱼,它的肉质特别细嫩鲜滑,可香了……”
邢老百多年的认知一垮,他定睛一看道:“这是多宝鱼,笋壳鱼是淡水鱼,喜欢栖息在水质较清或微流水的江河水体之中……”
童悠寻赶紧起身恭恭敬敬敬了个礼,诚恳道:“收到,感谢邢姥姥谆谆教诲之恩,我定当铭记在心!”
小辈的听说听教让邢老大为受用,他满意地尝了口鱼肉,果然唇齿飘香,肉质软糯,令人不禁食指大动,想要大快朵颐,他尝了几口后,递给她又收回来道:“怕你嫌弃老人家就不给你尝了,味道怎么那般鲜美,有什么秘方吗?”
童悠寻起身踱来踱去,不知道该不该以实相告…
因为形影岛地势隐蔽,常年雾气缭绕,十多年来,童悠寻才发现不超过一只手数量的商船误入,邢老只想这里是他颐养天年的桃花源,并不想有外人打扰。所以每次,他都召唤一头叫‘不不’的海豚引领商船出迷障。据说,那头叫‘不不’的海豚是之前住在岛上的臭小子从盐商手上解救下来的,并且成为了超种族的好朋友,一直为他所用,甚至能听懂他所有的口令,他是整个海域里最聪明的人类朋友……随后在迷雾中他还喷洒了消除记忆的药水……所以这么多年来,海岛与世隔绝,一直相安无事!
现如今,虽然她是从形影岛的那块雕石上捡到这些料包的,她还是不敢据实相告,毕竟,那证实着有外人入侵不是……
她居然隐隐期待着入侵者能偷偷带她去大千世界放纵一下再偷偷溜回来,要不得啊要不得这小心思!
这不就辜负了邢姥姥这么多年来的严防死守吗?……
邢老又想问,童悠寻抓过去吃了个满嘴焦香的孜然粉,道:“笑话,怎么可能嫌弃您呢?我可是您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哈哈哈……您给我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呗……”
顾左右而言它,故意的!
邢老老人精一个,沧海桑田他看了多少个春秋怎不知这小丫头的斤两……
“好,我再给你讲一遍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每次跟你讲你逃避从不放心上,这次我讲完了之后,你就知道你是怎么从这里走的!”声色俱厉,邢老动怒了!
扑通一声,童悠寻硬生生跪下,膝盖磕在坚硬的岩石上,一声脆响,她咬牙面色苍白道:“对不起,我知道我该走了,邢姥姥您慢慢讲,悠寻慢慢听……”
童悠寻小心翼翼把白玉般的手掌覆在邢老手背之上,邢老怒目圆睁,一甩,虽是风烛残年,却将她甩得七荤八素险些摔倒……
“我最厌恶最厌恶被人喊邢姥姥,却被你这个死丫头喊了十年,我是地地道道的男人,男人!!!”声若洪钟,邢老一席话吼完心胸起伏不定。
“什么?!”童悠寻错愕。
“150年前,1874年左右,中国正处于清朝晚期。我是从鸦片战争结束后活到了现代,那时候人民生活困苦,苦于生计我去皇宫当了……阉人……我的父母都是饿死于那个颠沛流离的年代,你叫我姥姥,一直不断地提醒我的痛点……我忍到了今天……倘若不是受人所托,恩人之子……像你这种又笨又衰的丫头,我是不会有半分怜惜的……”说完这些,邢老气喘吁吁,面色如纸。
童悠寻少女纯真的脸上充满了于这个年龄不是同等精神领悟性的不可思议,她原本就用了邢老给她的独家擦脸乳,皮肤紧致细嫩白皙,可这一刻她彻底黑脸蒙圈了!
那这么多年来……他是男人,那他的外形,她的霜染长发,她起伏的胸部,她平坦的喉结,以及他尖细的嗓音……
又是了,他是清朝太监……
跨越了一个多世纪,整形行业逐步成熟,他想是男是女,轻而易举了!
怪不得十年来,他没有跟她一同沐浴,她换衣服他回避,她睡觉也是单独的房间,他甚至没有跟他用过同一个卫生间,连碰触她都是止乎礼……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原来他还是个君子……
他不揭穿是心魔还是受人所托的凝重背负在身呢?不得而知……
童悠寻你还真是蠢啊,你十年如一日的磋磨着你恩人的耳神经、心神经……蠢彻心扉了……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再揭自已的伤疤了……"童悠寻呜咽:“这些年辛苦您了,大抵我的命运多舛,遇到了我是您历劫,我走了您的劫难就消除了,我立刻马上就走……”
说着,她胡乱擦了擦眼泪就要爬起来回去收拾行李。
邢老定定心神叫住她道:“之前,一提起你的身世你就很抗拒,是因为我的恩人之子给你服下了失忆药水,所以导致你记忆差,注意力差,精神气不集中,现在,我把解药给你,如果你想记起来,你自已斟酌着服用吧……脑子过一遍总比我口述来的感同身受吧……”
末了,他补充道:“并不是些什么好的往事,顺应天意,想起忘了都好,只是不要太苛责自已……天道如此……”
童悠寻接过了那一只药水瓶子,里面的蓝色药水纯粹清澈,那颜色比天还蓝比水还深的既视感,让她不寒而栗……
童悠寻坚定转身……
“其实……”邢老欲言又止:“不说了,走吧……”
其实,他想说的是,十年光阴今朝散,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当年,八岁的她小小的人儿安静地躺在恩人之子怀里时,她粉雕玉琢的小脸被烟熏火燎得道道血疤,身上衣裙被烧得黑乎乎一片,微弱的生机,破布娃娃一般令人心疼……
他心生敬畏接过他的使命,犹如接过圣火般庄严,他的恻隐之心被最大限度激发,他的一生随遇而安,不见得做了多少好事,但起码此刻他不是个坏人吧……
邢老问:“谁下的毒手,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问了又有何用,放宽心,这个仇取决于她,要不要报?更何况,不止这个小女娃,她的妈妈,还有弟弟恐怕都……”
“那她还有多久才能苏醒?会不会吵着闹着要回家要妈妈要玩具?我老了,可搞不定……”
“不会,我给她吃了删除记忆的药,七魂六魄嘛,我让你将养她的这十年来,她总会处于少一魄的状态,成人之后才能悉数归位……”
“那这个小女娃不会醒来即智障吧?”
果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她是我带回来的第一颗星星……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