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还有些人往这里看来。
夏贺生把袖子撸了下来，干脆不处理伤口了。
宋知遇坐在了座位上。
空气中蔓延着诡异的气氛，刘奇学很识趣地转过身去了。
淡定，淡定，夏贺生内心劝说自已。
“刚才齐鹏撞过来的时候我走神了。”
宋知遇解释，把玩着手里的药袋子，不知道该不该递过去。
夏贺生一只耳朵听着宋知遇讲话，但却不敢看向宋知遇，只好假装看向手肘下的试卷，阿拉伯数字排列在一起却进不去夏贺生的脑子里，夏贺生又看向桌子上被人刻的文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哪位神仙，在这里藏了自已的爱恨情仇，夏贺生嗤笑了一声。
宋知遇看着夏贺生扬起的嘴角，继续解释：“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
夏贺生根本没在听宋知遇讲话，红漆漆桌子上刻着的内容可比宋知遇的话要有吸引力多了。
宋知遇接着说：“对不起。”
宋知遇其实不太擅长道歉，他很少道歉，可能是因为以前他真的很少做错事情的原因。宋知遇低头，不太敢看夏贺生了，指头快要被他捏红了。
却迟迟等不来夏贺生的回话。
宋知遇这才回头。
夏贺生的侧脸生得很好看，轮廓清晰，鼻梁高挺，笑起来有种大漠中突逢寒梅的惊艳感，这可能得利于夏贺生姣好的五官。
夏贺生侧脸不太像曹瑞，这时候的夏贺生，才最像他自已。但是很陌生，宋知遇的眼神突然变得遥远，透过夏贺生，透过无尽的虚无，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和夏贺生重叠在了一起，但怎么都对不上。
影子越来越清晰，宋知遇看到，那双熟悉的双眸看向了他，有如深潭水，道不尽无尽的思念，只有流泪。
他看到了曹瑞上扬的眉眼里落下一滴泪，他忍不住伸手去擦，他喊着：“不要哭，不要哭，我错了。”
“宋知遇，宋知遇!”虚空中传来一声掷地有声的呼喊，那呼喊将曹瑞的影子推得越来越远，然后，一张陌生的脸变得清晰了，“你是谁？”
宋知遇的指头碰到了夏贺生的鬓角，夏贺生人都要吓死了，他看着沉浸在自已世界里怎么都喊不醒的宋知遇就后悔了。
明明一直以来拖后腿的是他啊，教夏贺生做题的也是宋知遇，他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宋知遇闭着眼，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怎么止也止不住，宋知遇看不见曹瑞了。
周围已经围了一大片同学，夏贺生手从宋知遇肩下揽过，打横抱起了宋知遇。
“怎么回事？”
“怎么了啊？他。”
“天呐。”
“得了什么病吗？”
周围一张张陌生下脸交头窃耳，大家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地的宋知遇。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老师来了，老师来了!”
李明从围着的人群中穿梭进来，跟着的还有刚才被他叫去谈话的人。
齐鹏的眼神飘忽，看到不省人事的宋知遇，显得相当震惊。
王浩则不知所以，心道：“不至于吧。”
夏贺生没时间也没计划和任何人解释，他喊着让周围的人散开，自已则抱着宋知遇往外走去。
李明了解宋知遇有心理疾病，但没想到宋知遇的心病如此严重，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宋知遇要是出事了，第一负责人就是李明。
李明紧紧追着夏贺生的步伐，条纹衬衫已经被汗浸湿了，黑色皮带边倒扣着的钥匙串一晃一晃的。
李明掏出手机准备拨打120。
这时候夏贺生大喘气说道：“老师，宋知遇的医生就在校外，您和门卫叔叔解释一下就好了。”
李明虽然不知道这件事，但听到夏贺生这么说，心下放心了一半。他抬手擦了擦多余的汗。
李明快要跟不上夏贺生的脚步了。他被保安拦下说明解释，夏贺生则先一步出去了。
——
现在已经快要到晚秋了，天气送爽，晚上的时候狂风时有大作，夏贺生就站私人医院大门口，看着秋风在夜色中将黄叶扫起，又将其吹落。
许知行和王芳第一时间就赶来了医院。
王芳进去病房照顾宋知遇了，许知行则从医院大厅走了过来。
站定在夏贺生旁边，许知行和夏贺生其实一般高，只不过许知行要更清瘦一些，带着个眼镜，吹着个卷发，看起来很书生气。
“上次的催眠没用吗？”夏贺生问道。
“这个？”许知行显然思考了几秒，才回答：“我也说不清楚，他那时醒来的时候已经把你当成曹瑞了，医生甚至有意识的在使得他相信曹瑞就是你，正和他一起上学读书。”
“我想到一个问题。”夏贺生眼神望向远方，手插在卫衣口袋中，脚尖不自觉地踢着楼梯一角。
“什么问题？”许知行问。
“有没有一种可能”夏贺生顿了顿：“让他正视曹瑞已经死亡的事实呢？”
“不可能。”许知行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表情甚至有些严肃。
夏贺生扭头正视着许知行，继续他的想法：“可是，强行改变一个人的记忆，让宋知遇活在一场编织好的梦境里，让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让他时不时喊我曹瑞，时不时又叫我夏贺生，那样他永远只能这样不清不醒的。”
许知行推了推眼镜，唇角抿成一条线，没有回答。
夏贺生手伸了出来，似乎为了平复情绪，他继续说着：“他随时可能陷入回忆里，随时可能因为一件小事就晕倒在任何地方，严重些，甚至要口吐鲜血。这是一个正常人吗？”夏贺生盯着许知行，想要从后者表情变化中看到肯定。
许知行眼神飘忽，嘴巴张了又张，最后才很为难的说出口：“知遇早就不正常了，他喜欢男生，这正常吗？”
喜欢男生。
这四个字从来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让夏贺生瞠目结舌的。
是的，他第一次从宋知遇口中听到宋知遇说自已是同性恋时，他的反应是震惊，但更多的是对宋知遇那一句“和我一起下地狱吧”的后怕。
他后来忙于将自已从家庭不和的阴影中走出来，忽略了宋知遇为什么总在一次又一次场合中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对贺林霞对他亲情中的背叛他感到愤怒。一心只想逃离的他却被宋知遇救下。
再后来，许知行找到他告诉了他曹瑞的存在。他莫名其妙地答应了假扮曹瑞的请求。
这一切的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狗血，以至于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根本不是曹瑞，除了宋知遇觉得他某些细节上很像曹瑞，但是他根本不是曹瑞。
他不喜欢宋知遇，以那种男人的身份喜欢。
他真的不喜欢宋知遇吗？他又扪心自问了一下。
他想是的，他以前暗恋过其他女孩，那种心悸不是来源于春梦，是实打实的心动。
而他对于宋知遇呢？更多是因为发生的事情太特别而产生的刺激感吧。
大风吹得夏贺生的裤脚，黑色的工装裤扬起好看的弧度，夏贺生在沉思中呢喃道：“是啊，喜欢男生本身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
是宋知遇家人对宋知遇病情的关心，让他们都忽略了这个最本质的原因。
“你还记得我和你讲的曹瑞的故事中，我和你说的那句，别人的看法有那么重要吗？”许知行靠在墙边，缓缓说道。
夏贺生点点头。
许知行目光变得遥远，开始回忆起来。
——
宋知遇再次说出这句话是在两年后。
那时候曹瑞给了宋知遇高考后的承诺。他们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
曹瑞有时间会去宋知遇学校门口接他，宋知遇会毫不避讳地牵起曹瑞的手。
两个男生手搭着肩膀走很正常，但两个又高又帅的男生十指紧扣地走在都是学生的马路上，就相当惹人注意。
宋知遇的知名度在他那时候读的高中还算挺高，学校贴吧里讨论他以后会不会去当明星的帖子堆起来有几千层那么高。
宋知遇又常年霸榜成绩榜榜首，经常在典礼活动上被请去做代表发言，他读的高中，好学生和坏学生中，有太多认识他的人了。
谣言就是在那时候不胫而走的。
曹瑞出社会早，穿衣打扮已经颇有男人的风范，宋知遇常穿着校服。他们被人传成是包养的关系。
有人说，宋知遇之所以看起来像个公子哥，就是因为傍上了社会上的人。那个男人豪掷千金，只为了等待宋知遇成人。
“可笑吗？”回忆到这里，许知行扯了扯嘴角，对这个传言一言难尽：“你一定觉得这个谣言很离谱，可那是在学校啊，什么五花八门的想法没有，关于社会的梦可以是充满天真和希望的，也可以是像这个谣言一样，充满狗血和糜烂的。”
除了这个传闻还有其他五花八门的谣言。
但宋知遇不在乎，他和曹瑞的相处让他体会到了太多，他在帮助曹瑞和曹轩的过程中夹带的更多的是一种助人情节。
他是日久生情而对曹瑞产生别样的想法的。
谣言越传越广，自然也就落在了老师耳中，老师知道这个情况后，特地守在校门口目睹了曹瑞牵着宋知遇离开的画面。
“多么可怕。”许知行手搭在一起，继续感慨。
两个男生的恋爱让老师和同学们小心翼翼的围观，这件简单的事情大大满足他们的猎奇心理，他们添油加醋地诉说着。学生向学生说，老师向家长说。
于是，这次不止王芳，宋知遇的爸爸宋锦城也被叫到学校里。
宋锦诚生意不顺利本来就忙于四处周旋，老师的话让他更觉得面子难受，他没有问宋知遇一句话，挥起大手当场给了宋知遇一巴掌。
老师们，门外偷听的学生们都惊呆了。真的惊呆的是宋知遇，他白皙的脸很快涨得通红，脸上的火辣和疼痛感让他的眼眸在一秒就浸满了泪水，但他扬起脖子，看着宋锦诚，他第一次反驳宋锦城，就一句话，他说：“爸，我哪里错了？”
王芳在一旁心疼地拉过宋知遇，她指责宋锦城过分，但却没否定宋锦城对宋知遇的教育。
在那一瞬间，宋知遇明白了，这里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他喜欢曹瑞是错的。
脸上好痛，他的心脏抽痛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宋知遇抬头看向天花板，努力不让眼泪留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不知道在对谁说：“别人的看法有那么重要吗？”
他大哄道：“所以说我心里的想法不重要吗？所以说爸爸，您觉得您宋锦城的面子就那么重要吗？”
宋知遇最后的怒吼彻底惹怒了宋锦城，要不是王芳和其他老师拦着，宋知遇恐怕不止挨那么一巴掌简单。
后来，宋知遇被强迫退学了。
王芳再次找到了曹瑞，然后就是上次的故事结局了。
许知行说完，拍了拍夏贺生的肩膀叹气道：“本来舅妈想送知遇去留学，还让木佳陪同，但知遇这个心病，不宜离开国内太久。”
“以省第一名成绩考上最高学府一直是知遇的梦想，但现在，我也不知道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帮他了。”
许知行低头，看起来有些难受。
夏贺生再次听到了曹瑞和宋知遇故事后续，良久没有说话。
又过了许久，久到夏贺生的腿都站麻了，许知行才开口道：
“等知遇醒来吧。如何让他面对现实，我相信你知道怎么做的。该与不该，他都已经成年了，心理的疾病不应该缠绕他一辈子。斯人已逝。”许知行扶了扶眼镜，准备进去。
夏贺生叫住他：“你真的觉得宋知遇喜欢男生是一种心理疾病吗？”
夏贺生本能地发问，连他自已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他很想知道答案。
许知行头朝旁边点了点，思考了一会才说：“严格意义上讲，知遇从始至终只爱上过曹瑞一个男生。”
说完这句话，许知行就大迈步朝医院里走了。
夏贺生吹了一晚上风，这时候已经感觉手脚冰凉，但他的脑袋却很清醒。
爱吗？
爱究竟是什么呢？
宋知遇对曹瑞有爱，所以才在曹瑞走后难以释怀吗？
这个世间，真的有这样存在于异性中的纯粹的爱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