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之上,早晨的寒风凌冽,即使行驶在荒野上的卡车停止了移动,熄灭了引擎,寒风依旧吹得车的前挡风玻璃发抖,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呼啸声,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划痕。一个男人哈着气搓着手,离了车的驾驶席,从这辆皮卡上下来,他将自已裹在厚实的防风衣中,看着远方淡蓝色薄雾中的森林,拿了根烟出来点了火。
他回到了驾驶室里,从副驾驶位上拿出一把带瞄准镜的长枪,他握着枪管,绕到车的货栏后面掏出把铲子。走向一旁的有些陡坡的空地,倚靠着铲子而站片刻,他熄掉了烟,酝酿足够之后便开始下第一铲,第二铲,挖开冬日里略微冻结的土块,将这些土块翻倒到一边,逐渐堆出了个小土坡。
远处传来了几缕青烟,青烟里裹挟着营地食堂冒出来的香气,来自再远一些地方的烟火味,则带来了战场的肃静。
有一辆车驶来,停在了男人的皮卡的后面,开车来的人是个胖子,他启动了车上的锁定报警器,从车上走下来来到那男人身边。
“老李,你居然在这儿?”
“哦,老程啊。”那男人原本坐在自已掘出的土坡上休息,面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你来这里干嘛?你不是在盯梢吗?那边的战斗结束了吗?”
“结束啦,好大一场交战,至少是个营团级的对抗,双方一度打得难解难分。”
“那你看最后是谁赢了?”
“反抗军啊。”老程说道,说话的时分他脸上沾着泥水和污渍的肉都在颤抖着,表达着他的激动,“‘卖国军’丢了好多装备和伤员的,反抗军几乎全身而退——老大都要我们去捡点破烂回来,看看有没有可以用的。”
“好吧,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事儿做完。”
“老李我来帮你吧。”
两人带上防护手套,翻倒下皮卡货栏的挡板,从车上抱下来一个为毛毡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体”,他们抱着这“长条状物体”的首尾,将它抱向那被老李挖出数座坑的空地,将其放入坑中,并将土堆回埋,将其掩盖。差不多半个小时过后,老李和老程把这空地上的坑都如此填平,他们又从皮卡上找来小的工字钢,老李拿出激光刀在工字钢上刻了一排字,随后插入那尚有些隆起的填平坑道前。
“‘创世纪元2025年12月16日,埃迪尔·安长眠于此地,享年23岁’。”
老李坐在一旁短暂休息,他拿起之前顺路从车上带下来的酒,开瓶后小抿了一口,随后将瓶口朝向那埋葬着逝者的空地,将酒洒落在地上。薄雾暂退,空地的全貌一览无余,各种各样的工字钢,或者铁片改造的墓碑从老李的面前,一路立满,直到那谷地对面的森林前。一两只黑色的不祥之鸟落在远处的十字墓碑上,老李把瓶子丢了出去,吓飞了那些落地的鸟。
“今早上又死了三个,营养不良闹病死的。”老李拿起铲子起身,和老程一同走向他们的车,“就算我们有了如神明给予一般的神奇科技,世界上依旧有那么多人在挨饿——如果神明创造了这个世界却不施以施舍,那还要这个神明有什么用?”
“老李,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神明,或者说救世主的。”老程拍了拍老李的肩,“要说的话,世间万物,所有人类所能享受的幸福,都得是我们自已用双手来创造。”
老李点了点头,他坐上了自已的车,拍了拍车挡风玻璃下面,一个固定在基座上的淡蓝色水晶。如受到感应一般,这块原本黯淡的淡蓝色水晶稍稍发亮,老李可以感觉到从中散发出的一点热量。
“‘普罗帕斯水晶’。”老李自言自语道,“这种东西,不会是神明给我们开得玩笑吧?”
两人一前一后开车回了营地,在营地门口和其他队员们一同安排了一下回收队队列,随后便搭乘其他人的车前往战斗遗址,参与回收工作。
“我昨晚上又做了那个梦。”
坐车的时候,老李和老程一同和其他持武器的队员们一起坐在皮卡货栏中,他也手持着那把带狙击镜的长枪。他正准备拿烟,想了想还是和老程谈谈心。
“你又做了那个梦?”
不过,老程对于老李类似的讲述已经听得耳子起茧子了,对于老李的旧话重谈他已经有所厌倦。
“嗯,”老李拿起了烟包闻了闻气味,“我梦到,在一个很漂亮的花园里,我躺在一个女人的怀中,头顶上是郁郁葱葱的树冠,阳光从树冠的空隙中落下,很温暖。”
“是吗?那是你母亲?还是你恋人?”
“我记不清了。”
“反正,你这个梦不和现在的环境相关联吧?”老程叉着手说道,“我听说梦是和人日常的生活有关系的,你这个梦倒是和我们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相关啊。”
“鬼知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梦,”老李举起了自已的枪,“还是先关注一下我们的现状吧。”
“是啊,营地里已经很久没吃上新鲜食品了,这次最好能找到一点。”
“说来,如果是找吃的,你们把我带上干什么?”
“嘿嘿,也看看有没有可以回收的武器和机械零部件啦。”
老李翻了个白眼,他多少知道老程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人体与机械的相互结合品,女性神秘和美妙的胴体与冰冷的装甲相拼接体,安装着各式各样的火器,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战斗天使,这样的仿生兵器老李见得多了,就算这些兵器不是为了对付他们这样的反抗组织而制造的,他也对这些家伙的身形没有多少趣味,他更关心这些家伙的动力系统和武器装置,拿来回收的话能给营区的日常运行和作战帮上大忙。
车队自一片狭窄的林区穿过,林区之外的大片平原之上,硝烟弥漫直冲云际,其所及之处草灰遍布之地,零星洒落着尚在燃烧的战车和机甲残骸,那里便是战场的遗址。老李的车跟随着车队驶入战地遗址的中央,他们在那里停下,随后队员们下车,向四周散开搜索。
这样去战区捡破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作为当地的散兵游勇,老李和老程所在的这支抵抗组织相对于反抗者义军的主力部队来说,可谓是贫寒交迫。他们的人数也不多,很多时候的兵员补充除去收容当地被政府军欺压的百姓部落外,就是从这样的战场捡一些双方队伍中被丢在这儿的,愿意跟着他们走到人。对于不愿意跟他们走的人,如果是义军他们会视情况留一点物资给他,祝他日后好运,而如果是政府军的人,他们则丝毫不会慷慨于给这混蛋一发子弹。
而老李除了要找人找物资外,还要找一些零部件回去,给营区的设备做保养,除此之外对于其他人捡来的零部件,老李也要帮忙做做辨认。
“老李,”领队的人给老李安排了下事,“你去帮忙找找有没有能修拖拉机的零部件吧,我们那辆拖拉机传动轴坏了,耕地会比较麻烦。”
“行。”
“欸,老李老李,”一位背枪的战士捡来一个长杆,“这个东西能用来修车吗?”
“行不通,”老李回答,“这个是旗杆,材料层面来说太单薄了。”
“那老李,那边那个可以吗?”
“那个是炮管。”
老李打发了几个热心但还缺少些经验的队员,自已到一旁去搜索物品去了。他从一辆倾斜着的车侧陷入泥泞当中的废弃坦克旁经过,驻足打量了一下这个重几十吨的大家伙。如今的政府军所用的战车,无论是之前大战尚未消耗完全的,还是后来占领了这里的克索森共和国提供的坦克,都已经不再依靠机械传动,现在还在用着机械传动的,都不过是被迫接受了不好用的生产设备的贫困老百姓。
老李翻过坦克所在的缓坡,一堆武器设备被丢弃在坦克的后面,似乎是士兵遇袭,坦克被击毁后逃跑时所丢弃于此的。老李翻找了一下,收集了一些尚可使用的武器部件和可以兼容使用的弹药,随后他便走向一旁的弹坑,站在弹坑的边缘扫视着弹坑中的所有。
有一截残缺的机械手臂被丢在了这里,其手掌上为了方便持握武器而设计使用的仿生组织已经脱落,裸露出了内部的机械联动骨架和线路。看来老程的判断是对的,老李心里这样想着,这里真的有仿生兵器参加了战斗,不以具有野性的动物为原型,制造极具文明气息的四足兵器,而是将人化作具有野性的战斗兵器,这样的结构绝对不会被认错。老程从弹坑外跳下,滑着坡落到了谷底,他将这手臂拿起擦拭了几下,收集进了自已的背包中。
老李从弹坑中爬出,又往前走了一截,他翻过了一座满是焦炭的土坡,满是电子设备烧损的刺鼻气味冲面而来,他差点为面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好十几具极度残缺的躯体,或失去了双腿,或躯干被完全炸断,头部被炸的只剩下眼睛或者下巴,交错重叠的堆积在一起。身体的无论机械的还是极度类似于人的皮肤残片,遍布老李面前好几十米的范围内,周围的土壤寸草不生,所有动植物都已碳化,甚至说老李从中穿过,还踩到了玻璃结晶化的地面。老李反复嗅闻这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的化学烧灼气味,在心里默默给自已打气,给自已说着这里没有真正的人体,不过是一堆破损的仿生机体。
“看来,应该是普罗帕斯动力系统被击中后殉爆了,”老李捡起了一截零部件尚可使用的残肢,“这么惨烈的爆炸,这些可怜的家伙肯定被波及得很惨——让我们看看有没有还在运转中的普罗帕斯动力堆吧。”
可怜?老李心里忽然颤抖了一下。“她们”甚至都不是动物,不是由人改造而来,只是有着与人类似外表的机械,是杀过他们同胞的冷酷兵器,“可怜”一词真的可以用在它们身上吗?
老李一边从这殉爆现场穿过,一边遍地收集着尚可使用的零部件,几个带枪队员在远处朝他吆喝着,步履蹒跚地跟上了他,帮他背了些物件——小到机械臂的手肘、手腕等需要反复更换的消耗件,大到一两个形态尚且完整,里面可能还包含着尚存的普罗帕斯水晶的躯体,老李都给收集着带上。
忽然,他在一个小坑旁停下了脚步。小坑当中躺着一副同样残缺的躯体,大腿部件即使沾上了沙土,尚可以清晰的辨识出其富有弹性的仿生人体组织,其被机械的结构所包裹和连接,受热冷却后锈损紧缩的金属环将大腿累出了少许赘肉;主要躯干的装甲被剥离,腰部的仿生肉体部分外露,所有的仿生机体都被要求以几乎完美的人体曲线设计制造出来,这一台的腰部几乎都快完美地体现出皮肤组织在腰部收拢弯曲的折线。
但这台机体的手臂几乎全毁,只有左肢还保留着基本的骨架,仿生组织全失,手掌上的也只剩下小手指和无名指关节部分;机体的头部尚存,可以看到一个几乎是属于一个女孩子的稚嫩面孔,不过“她”因为机体的失能,至少是处于紧闭双眼的休眠状态,稍稍突起的嘴唇上尚还保留着模仿着人的樱红血透。“她”的短发头发是深蓝色的,这点老李很是意外,作为兵器这是设计者唯一为作战目的妥协的部分,这样的颜色并不方便伪装,甚至没法让自已显得不出众。
“她”的核心——代表着普罗帕斯动力系统的胸部装甲灯还亮着,说明其系统还在维持着普罗帕斯动力系统正常运作。老李想到了一些可能,“她”的头部组件尚还完整,除去可以用其动力系统发电外,还可以尝试获取一下“她”所拥有的数据。他准备俯下身,做进一步检查的时候,忽然他的视野朦胧了。
一段幻影从他的脑海中流淌而出。
如同于站在水岸旁边,他看到自已正躺在一个女人的身边,他将头放在那个女人为黑色丝袜所包裹着的大腿和膝盖上,那个短发的女人低头看着他,用他的双手怀抱着他的脸颊。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面庞,但那双手的温度,那股清香,那在丰满的胸膛上隆起的衣领,那短发之下透着淡红色光亮的双唇,却又如同于自已活着的身体一般真实而又可感——不,他绝对在什么地方有过这一幕的经历,这绝不是自已所反复触及的梦境而已。眼下,这个看起来像女人的兵器,让他有了对这一幕的回忆,这绝不是巧合而已!
老李擦掉了洒落在“她”小腹上的碳灰,他将“她”双手抱起,转身走向了后面跟来的队员们。
“我要把她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