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喻眼中,血是最可怕的东西。
曾经的他是不怕的。
小时候,鲜血和病痛总是无时无刻发生,充斥着每一次记忆。
每次看到自已流血,对他不喜的李妈总会变一副面孔,慌乱地晃着胖胖的身体到处喊着:“快救人!可不能让他死了!”
但当他好转后,又秒变另一副面孔,不耐烦道:“碍眼的东西!不听话的孩子就该锁在家里,少出来烦人!”
所以,那时的安喻常常觉得,死是一个好东西。
能让那么多人担心,不用一个人,不用孤零零地呆在鱼缸里,不用睁眼就是害怕的黑暗。
直到遇见阿玖,他的想法才恍然改变。
皮肉模糊的小蛇血淋淋躺在掌心,呼吸微弱,体温冰凉,怎么叫也不回答。
这时安喻终于惊觉。
死不是个好东西。
再也不会有朋友同和他说话,再也不会有朋友在他被关禁闭时陪着,再也不会有朋友悄悄给自已带吃的……
这世上,他唯一一个叫阿玖的朋友马上就要永远离开。
阿玖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一次,那些刺目鲜红的血深深刺痛安喻,留下人生最害怕的回忆。
而眼前,这不逞多让的刺目血迹,再次将那日的回忆复现。
他们……
也会死吗?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安喻直接站不稳,腿一软狼狈向旁跌去。
后面的墨九眼疾手快,将那轻飘飘的小鱼伸手扶住。
无人注意处,他眼底一闪暗芒。
像是抗衡着什么,短暂一滞后,不再如之前的恭敬用手背虚浮搭着。
而是掌心一攥,很具有占有意味的将人钳着手腕牢牢握住。
握住的一瞬,墨九怔在原地。
他发现,安喻竟然在颤抖。
细细密密,不贴近都察觉不出,像是小动物察觉到危险的本能发颤。
氤氲水雾的眼睛红得怜人。
突然地,一向窝在墨九怀中不愿离开半步的安喻,竟然挣扎着跑了出来。
光脚踩过那一地的砂石碎物,薄薄的皮被刺破,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可最近被养娇气、打个针都要喊疼讨小蛋糕的安喻,这一刻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跌跌撞撞却异常坚定的迈步,急急向安从谨而去。
一看到那蜿蜒流下的血,安从谨瞳孔骤然紧缩,比自已被毒伤还要激动百倍,当场红了眼厉声大喝:“安喻你给我——”
话还没说完。
怀中撞入一个脑袋,轻飘飘的,几无重量。
安喻眼周通红,下唇咬地发白,颤抖着捧住安从谨的胳膊。
望着那一处处泛着黑血、糜烂透红的咬噬孔洞,蓝湛湛的眸子控制不住的发颤。
自从初见时被这尾小鱼毫无防备的蹭手后,安从谨便再也没享受过这样的亲近。
他得到的回应只有害怕、恐惧和逃避。
难得的亲近讨好,也是因为想找那条蛇朋友。
安从谨心中苦闷,可却只能默默吞下——这后果是他自已造成的。
是他自作孽,消磨殆尽安喻原有的依赖,变成如今的情况。
然而,从未想过。
有一天,竟然还能重新被安喻靠近!
安从谨不可置信僵在原地。
望着捧住自已伤处,溢满眼泪的安喻,整个人被定住一般,一时大脑空白忘记如何动作。
被鲜血吓到的安喻无助极了,眼前这满身鲜血的安从谨和曾经奄奄一息的阿玖缓缓重叠。
让他回到那个无助恐惧的夜晚。
这个哥哥虽然很坏,总是黑着一张脸,还曾想开枪杀他,不知道图谋着什么坏心思,会不会像阿玖的哥哥一样,有一天也会把自已扒皮卖掉。
可是……
可是!
动听蛊人的嗓音带了哭腔,碰向那还在流血的伤处,控制不住地害怕战栗:“你……你别死啊……”
像被从天而降的财宝砸中,安从谨从震惊中回神,眼底满是受宠若惊的喜意。
生怕这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他欲碰又不敢碰地伸手,想拉住安喻,嗓子却像被堵住一般,艰难地发出两个字:“没……没事——”
未说完,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自已唇边。
安从谨惊愕垂眼,看到是一片晶莹剔透的参片。
只见安喻低着头,纤细的手腕伸进兜里,慌忙地翻找着什么。
跟藏宝贝一样,这儿掏出一片,那儿掏出一片。
很眼熟,正是前些日子,埃文斯时阴时晴发癫的时候,曾给安喻送出的公爵府珍藏宝贝——一支极其罕见的极品雪参。
有价无市,无比珍贵,是安从谨一直留意想给安喻养身体,但拍卖场一直没有下落的宝贝。
不曾想,居然被埃文斯就这样送给安喻。
也是如此,才让安从谨耐着性子在公爵府待这么久,并且没对埃文斯时不时冒出“养肥了再好好宰鱼”之类的恼人发言回以暴揍。
只除了刚才那一次,想要扣人不说,还说出那样让恶毒残忍的发言,将安从谨所有的理智燃烧殆尽,这才昏天地暗的打在一起。
安从谨瞳孔睁大,不可置信地盯向那怼在自已嘴边的参片:“这不是每天给你切的……你没吃?!”
安喻不说话,只氲着雾漉漉的蓝眼睛,啪嗒啪嗒掉着眼泪,将那一片片悄悄攒下来的透明参片往安从谨嘴里塞。
这是他好不容易攒的。
他听到送药的女仆小声讨论过,这是很珍贵很珍贵的东西,那位漂亮绿头发的公爵朋友珍藏许久的宝贝。
传说中生死人肉白骨,续命的宝贝。
他用过一片,连着好几天都暖洋洋的,不疲惫了也不发冷了,很有精神。
安喻便暗暗想,这么珍贵的东西,不能就这样浪费了。
他想给阿玖留下。
阿玖身体也不好,还受过特别严重的伤差点死掉,那之后就比他还要怕冷,每次见面都要在自已手腕上一圈又一圈紧紧缠住。
而且最近几次见面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
可明明以前都特别热情,事事回应,贴着他不松开的!
思忖了番,安喻便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将那参片宝贝似的包好偷藏起来。
然而,却在这一刻,悉数掏出,红着眼睛给安从谨塞去。
安从谨讨厌,安从谨是坏蛋,他才不要认这个哥哥。
可是……
似乎真的,无法眼睁睁看着安从谨死在自已眼前。
不想让他,像阿玖一样,差一点永远醒不过来,成为冷冰冰的尸体……
他不想安从谨被死亡那个坏东西带走。
满脑子都是当年奄奄一息、满身鲜血的阿玖,安喻红着眼眶说不出话,只知道抽噎流着泪,不停将手边的视为救命稻草的药塞给安从谨。
对面,被打地更严重,几乎爬不起来的埃文斯抬头。
入眼就是那幕感人至深的兄弟情。
特么用的还是自已珍藏送出去的宝贝雪参!
……他妈肺都要气出来了!!
埃文斯脸色铁青。
从跟安从谨打起来时,整个人脑子就是糊的。
他自已也说不出为什么,对安喻的事情那样敏感,宛如一个阴晴不定的火药桶。
一会儿看着那病病唧唧的模样,想到那日真挚单纯夸自已的漂亮脸蛋,控制不住的心软送东西,还让研究团队停了手头项目改研究怎么治人鱼。
一会儿又陡然清醒,满脑子是和安喻的血海深仇,如何也不允许安喻离开视线,誓要放在眼皮底下戳破那虚假的伪装,狠狠折磨仇人。
渐渐地,他自已都感觉到自已快要精神分裂了。
然而,这种事,本人可以慢慢反省纠正。
但是,被外人捅破,还不给机会就强势打破内耗的平衡。
如埃文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
天雷动地火的打完。
那个导致他如此内耗怀疑的罪魁祸首,还和跟他互殴的人凑在一起上演生死哭戏!
一眼都不看他!
要知道,那姓安的只是被毒了两口,要不了多久就自已代谢解了!
而他呢?
他才是真正重伤、肋骨都断了的人好不好!!!
埃文斯咬牙,呼吸间胸膛传来阵阵扯疼,可更疼的,似乎不是伤处,而是心脏。
被怒火包裹的心脏,带着自已都未发觉的怪异情绪。
似凄楚,似悲凉,似颓废,更似……委屈?
然而这些情绪于高高在上的公爵而言,是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甚至都不知道那种感受是这些。
他只觉得,难以形容的难受,又酸又疼地将他填满,恨不能撕了在场所有人,好去排解那烦躁。
埃文斯垂眼,眼底的狠戾疯狂快要化为实质。
阴恻恻的嗓音带笑响起,那笑让人毛骨悚然,似黑暗中甩不掉的索命淬毒。
埃文斯怒极反笑,阴翳嘲道:“好!好啊!既然这么情深,那就都别走了!都给我留在这——”
说到一半的埃文斯突然睁大眼睛。
一张脸突然靠近,在眼前放大。
这样只差几厘米就要挨上的怼脸直视,竟然依旧是找不到一丝瑕疵,一丝毛孔都没有,光滑,细腻,如破了壳的蛋白,让人喉咙发窒的惊艳。
不知何时,那深情上演兄弟情的主演之一竟然跑到了自已面前。
安喻哭得惨兮兮。
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滴滴泪珠挂在眼睫,浸润地更显纤长,还有一滴在鼻尖凝聚,顺着往下滑落,迤出一道泪痕。
看到那双哭肿了的眼睛,埃文斯的第一想法,竟然是安喻还能不能看见。
医疗团队的人说,安喻是先天体弱,常人习以为常的,安喻都可能无法适应,稍有不慎,就会引起雪崩式的连锁反应,最后直接崩盘进棺材。
比蝼蚁还要弱小,都不用碾,他呼吸带起来的风怕是都能将那条鱼吹死。
上次只是闪光灯刺了下,就视力罢工缓了好几天。
……这下哭得这么狠,那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这个想法几乎是下意识就冒出来。
然后让埃文斯陷入久久的怀疑人生。
……等等!那眼睛好不好的,关他什么事?
“你——”埃文斯表情僵硬,又极快压下,目光极冷,凶恶语气还没出口。
突然,一抹微凉细腻的触感贴上自已的嘴唇。
紧接着,一片泛着苦涩的东西被强塞到他嘴里。
埃文斯瞪大双眼,大脑如雷重击,“你个——!”
不可置信抬头,只见安喻竟是抱着参片,同对安从谨一样,红着眼睛边哭边往自已嘴里塞。
还一视同仁!
给他和给安从谨的一样,都是五片!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心骂咧着要杀鱼的人,居然把人家有几片自已有几片这种事都数的清清楚楚比一比。
但毫无疑问,此刻,埃文斯那差点喷涌而出的毁灭怒火,居然就这样无声平息下来了。
一言不发,紧缩如针的蛇瞳缓缓放松,变为滴溜溜的浑圆。
碧绿碧绿的,之前的那些阴翳杀念如一阵不存在的风,倏地全消失不见。
只剩下荒谬又不解的打量。
他状似遮掩抬手,同安从谨一样,只咽下那猝不及防被塞来的第一片参,其余地飞快接住反手藏起来。
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反正下意识就想留下,不舍得吃。
至于为什么不舍得,又想留给谁。
这样深刻的问题,连为什么对安喻下不了杀手都想不明白的埃文斯,就更不要指望了。
只见埃文斯一招偷梁换柱,而后突然发现,那生气的预感成真。
他抬手在安喻眼前晃了晃。
果不其然,那泛肿的红通通蓝瞳,又变得失神没有焦点。
蛇瞳一怔,埃文斯脸色难看,藏着浓浓担心的怒声劈手就要将安喻拽过来急喝:“哭什么哭你别再哭了——”
未说完。
眼前一道阴影罩下。
马上就要碰到的安喻骤然从面前扯走,变为安从谨那张面带怒容的脸。
拖着麻木身体的安从谨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慌忙将疑似要一巴掌拍死宝贝弟弟的埃文斯愤怒推开。
结结实实将安喻挡在自已身后。
然后趁埃文斯反应不急的时刻,捏紧方才情急抓住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瞄准埃文斯后颈,不带停顿地抡上去。
一连串动作猛如虎。
半截烛台直接将埃文斯劈昏。
那双绿瞳甚至都没来得及闭,不可置信地歪头一倒。
安从谨目光冰冷,一个眼神投去,震慑住四处暴动、要冲上来替埃文斯动手的众公爵府暗卫。
他沉哑的嗓音不带感情:“拦我?阻挠指挥官执行军务,你们是想背叛联盟上军事法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