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还有些冷，幸而今日天气不错，故而役夫们对脱掉上衣这事没有多少抵触，只是觉得下这命令的大人有些奇怪。
不过，大人物们的想法总是难以捉摸的，作为役夫，他们只要听从并执命令行就行。
很快，广场上数千人一起脱掉了上衣，常年劳作的身体大多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放眼望去，颇有一种怪异的壮观。
黄大人扫了几眼，转向孙钱，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孙钱额头冒汗，眼珠乱转，还真让他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他指着一个人道：“他还没有脱！”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孙钱指的是李荀的弟子罗小青。
罗小青近几个月与众人也算混了个脸熟，众人都知道李荀收了一位聪明的弟子，不过罗小青平时终日跟在李荀身边，与众人的交流不多，加上外表上就是一个秀气但还未长成的半大小子，没什么起眼之处，因此众人倒也没有特别关注。
刚才黄大人将各位负责人叫进营帐训斥时，罗小青没有资格进入，便在帐外等候，等众人出来时，她又自动跟上，因此此时正站在众人后方不远处。
黄大人也注意到了罗小青，他打量了一下她，道：“你是何人？”
罗小青上前一步，低头道：“回大人的话，小人罗小青，乃是青玉县芭蕉村人氏。”
“你为何站在此处？”黄大人道。
“小人在等老师。”罗小青道。
“你的老师是……？”
“是我！”李荀站出来道，“他是我的学生，最近几个月跟着我处理各项杂事，他不算役夫，故而没有站到那边。”
“哦。”黄大人看了一眼孙钱，又对罗小青道：“公平起见，你也把上衣脱了吧！”
“啊？”罗小青一愣，后背立刻冒出冷汗。
虽然她才十一岁，但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怎么可以在数千人的注视下脱去上衣？
可是，如果不脱，现在这个场面，她又该如何应对？
那一瞬间，无数念头闪过罗小青的脑海，她想过逃跑，然后就此远遁江湖，或者召唤一阵大风，搅乱现场，打断这个脱衣的命令，甚至还想过干脆一道风刃把这位黄大人杀了，一了百了。
最后，还是召唤大风搅乱现场的想法看来最靠谱，正当她准备施法之时，却见李荀突然举起双臂，大声道：
“想到了！我想到了！”
黄大人一脸不满地看过来，发现失态者是李荀后，面色稍霁，道：“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如何解决大坝的问题了！”李荀激动地道。
“哦，如何解决？”黄大人好奇地问道。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大人恕罪！”李荀草草地向黄大人行了个礼，又道，“灵感稍纵即逝，我需要马上去演算！”
黄大人点点头，道：“去吧！”
李荀大步向外走去，但刚走两步就转过身，小跑到罗小青跟前，拉上她的手就走，一边走一边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帮我一起算？”
“啊？哦！”罗小青一脸茫然地被拉着走了。
“等等！”孙钱不甘心地叫道。
李荀停下脚步，转身对黄大人拱手道：“大人，我李荀可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必定完成大坝建造！”
黄大人见李荀一脸认真，也严肃起来，他略一沉吟，点头道：“可！”
李荀和罗小青再次快步向营外走去，转眼便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孙钱辩无可辩，被拖下去重重地打了板子。
当天晚上，二人终于完成了新方案的初步演算验证，计算结果表明这个改进方案会更加稳固，应当能更好地应对各种水流情况。
李荀放下算筹，在竹简和丝帛上记下重点，随后终于长舒一口气，坐下休息。
罗小青倒了一杯茶，双手奉给李荀，李荀接过，喝了一口，闭上眼睛发出惬意的声音。
“谢谢！”罗小青小声地对李荀道。
李荀半睁着眼，笑道：“谢什么？”
罗小青脸微微一红，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虽然几个月来她一直女扮男装，但每天跟随李荀四处巡查、学习，朝夕相处，只怕李荀早已看出了端倪。
李荀又喝了一口茶，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学生。”
罗小青妙目含泪，俯身郑重地向李荀磕了三个头，李荀坦然地受了。
“老师，三个月，你有把握吗？”起身后，罗小青担忧地问道。
“大坝最迟必须在六月完成，老天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只有三个月了。”李荀道，“七月开始就是雨季，江水会暴涨，如果六月没能完成，在建的大坝很可能挺不过洪水，一旦被冲垮就是前功尽弃。”
“今年不成，还有明年？”
“没有明年了。”李荀摇了摇头，“为了修这个大坝，直接参与的就有近万人，间接参与的更是不计其数，每日的钱粮耗费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即使蜀郡连着数年丰收，也已经快负担不起了！”
罗小青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李荀道：“老师，我会全力帮你的！”
李荀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道：“我相信你会的。”
罗小青坚定地点了点头。
李荀又道：“不过，除了修堤坝，为师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你做，也只有你能做，你可愿意帮助为师？”
“何事？”
李荀抬头看着帐篷顶，道：“为师平生有两大夙愿，其一是修建一座造福一方黎民百姓的水利工程，且愿此工程成后，能长存不朽，惠泽千年。”
“老师这个愿望一定可以实现的！”罗小青道，等了一会儿不见李荀继续说话，便又好奇地问道：“其二呢？”
李荀转头，指了指案头的一个小木箱，道：“帮为师把那个箱子拿过来。”
罗小青将箱子抱了过来，李荀打开，只见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竹简。
“这些是什么？”罗小青好奇地问道。
李荀拿起一卷竹简，缓缓展开，目光似乎透过竹简穿梭到了某个遥远的所在。
“为师年轻时，也曾怀着治国安邦的梦想周游列国，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能得到重用。后来为师心灰意冷，这才开始研究水利工程。”李荀道。
“转投水利的前十五年里，为师不再关注治国之道，一心一意奔走在各工程之间。不过，说来奇怪，兴许是在四处治理河道、兴修水利之时，为师更深入地接触到了国家从上到下的种种事务，倒对如何治国有了更多的体会。”
“于是，自五年前开始，为师又重新思考起了治国之道。”
说着，他拍了拍小箱子，道：“这些，就是为师这些年的心血之作，为师将其命名为《治国九篇》。”
“《治国九篇》？”
“正是。”李荀点头道，“为师的第二个夙愿，就是希望这些治国之法能得到实施，缔造一个真正民富国强、众安道泰的理想之国。”
说着，李荀看着罗小青，正色道，“接下来三个月，为师将会将这部《治国九篇》传授与你，希望你将来能将它发扬光大！”
“这……”罗小青犹豫道，“老师有命，小青敢不遵从？只是小青此生恐怕都没有治国的机会，如此巨作教与小青，岂不是枉费了老师的一番心血？”
李荀闻言，也叹息了一声，道：“但是，除了传给你，老师还能传给谁呢？”
罗小青想了想，问：“老师可有孩子？”
李荀一愣，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半晌才道：“有，有一个儿子，如今该有二十一岁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传给你的儿子呢？”
“他恨我呢！”李荀红着眼道，“他年幼时，我四处奔波，很少陪伴他，他受了欺负也没人帮他出头，他娘走的时候我也不在家，他恨我呢……”
“父母子女之间哪有真正的仇恨？”罗小青道，“我父母也离开我好几年了，我很想他们，但不恨他们。只要老师心中是爱他的，他一定会原谅老师！”
“但愿，如你所说吧……”
“一定是这样！”
“唉！”李荀叹息道，“总之，这三个月里，我先把《治国九篇》教授于你，……未来有机会，再教给斯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