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呼吸在头盔里回荡，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全身，汗水浸透衣衫，黏腻难受。入目所及，皆是死亡，无穷无尽的死亡。每一次腥风血雨过后，留给人们的，只有死亡。
生命，竟是如此轻贱。
不，或许，人本身就是轻贱的吧。
“真麻烦。”
视线随着颠簸的马背上下晃动，嘈杂的人群逐渐聚拢，他们手持刀枪，杀气腾腾。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别挡路。”
低沉地自语，双腿猛地夹紧马腹。名为黑龙的坐骑发出一声嘶鸣，向前飞驰，混沌的思绪也随之清明。眼前，除了障碍，便是敌人。他单手握住铁枪的尾端，将枪身横在腰间。伴着呼啸的风，他也化作了一道风。
“啊，魔鬼！”
“快逃！不，挡住他！这里不能失守！”
粗犷的蒙古语传入耳中。十余年沙场生涯，让他即使是敌人的语言，也能听懂大半。
他顺着马背的起伏俯下身，紧紧贴着马背，将迎面而来的风甩在身后。唯有如此，才能保持这股冲锋的势头。透过头盔上的横缝，可以看到敌人正慌忙上马，朝他冲来。
“杀了他！”
“看啊！他的盔甲破损了！他受伤了！”
“我们可以杀死这个魔鬼！”
似乎是被这番话鼓舞，原本想要逃窜的步兵也调转方向，朝他冲来。他不禁嗤笑出声。
“杀了我？”
的确，他的肋下有一道不小的伤口，那是刚才与一位蒙古将领的护卫交手时留下的。但他的力量依旧充沛，三寸厚的铁甲也完好无损地护着他的身体。他不禁冷笑，在北疆战场厮杀了十三年的“赤龙骑马队主”，若是败给区区二十个连百夫长都不到的杂兵，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杀！”
“哈！哈！哈！”
“呀——！”
他的铁枪指向前方，伴随着古怪的喊杀声，蒙古骑兵越来越近。他们身着皮甲，头戴缀着雉尾的蒙古式头盔，手持厚重的马刀。装备虽然简陋，但冲锋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轻骑兵吗。”
蒙古军队大多如此，轻装上阵，策马狂奔。超越箭矢的速度，以及在马上灵活自如的身手，正是成就元帝国的基石。
只可惜，这股力量，在赤龙骑马队面前，毫无作用。
噗！
枪尖轻而易举地刺穿一名骑兵的胸膛，还没来得及挥刀的骑兵高高抛飞，皮甲如同纸片般撕裂。一击毙命，胸膛碎裂，身体几乎对折。
“你也太轻了。”
挥动铁枪，破碎的残肢如同烂西瓜般洒落一地。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一声，却依旧向前奔跑。
接下来是两名骑兵，他们保持着马头间的距离，分别用不同的手持着武器，显然是长期配合的搭档。他猛地一拉缰绳，黑龙从两名骑兵之间穿过。
横扫一枪，同时斩断了两人的腰部。“唰”的一声，握着枪杆的手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用力过猛，连同奔跑的战马也一同倒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杀人，无论多少次，都无法习以为常。杀得越多，手上的感觉就越清晰。
“啊，魔鬼！”
士兵的惨叫声吵闹又烦人。他挥舞铁枪，将刺来的长矛一一击碎。十几根长矛应声而断，被波及的几颗头颅高高飞起。
“真可怜。”
扭曲的面孔，瞪大的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已已经死去。黑龙再次加速，“咔嚓”一声，仿佛碾碎了什么东西。步兵，不过是挡路的障碍罢了。
一轮冲锋过后，再无人阻拦。确认所有人都倒下后，他径直走向草原中央，一个浑身浴血的将领。
他跨越三百里草原来到这里，正是为了这个人。
他的主人。
赤龙骑马队的主人。
走近后，只见那张被鲜血覆盖，几乎辨认不出面容的老将，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
他气喘吁吁，伤势一眼便知无法挽回。尤其是左肩和腰部的撕裂伤，伤口已经干涸，几乎不再流血。
他急忙下马，摘下头盔，扶起老将。
“你……一个人……来的？”
“其他队员正在平原那边结束战斗. 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
“您为什么要把我们队派去别的地方？”
“呵呵，这是……战略……咳咳，咳咳！……选择……”
“攻打喀喇昆仑是战略选择？就凭三千人？”
就算元帝国已经走向衰败，那也是元的都城。率领三千人攻打，无异于自杀。
老将笑了笑，似乎觉得很有趣。
“呵呵！呵呵……呵！但……有……意义……”
“士兵们都……？”
“全军覆没了……青龙队也……全部……战死……我……逃了出来。讽刺的是……我被……逃兵……抓住了……”
看来刚才被他斩杀的二十人，是蒙古的逃兵。老将笑了，他也笑了。率军攻打喀喇昆仑的大将军公孙雄，竟然被一群逃兵抓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都怪您把我们留下。”
“是啊，如果……带上你们……喀喇昆仑……或许……也能攻下……”
“当然。”
“呵呵！说的也是……咳咳，咳咳！……忽必烈，忽必烈怎么样了？”
血污的脸上，老将的双眼闪闪发光。
忽必烈。
下一任大汗的继承人，蒙古复兴的关键人物，也是公孙雄明知危险，却依然甘愿充当诱饵，攻打喀喇昆仑的原因。
“死了。”
“他的……三十万……骑兵呢……”
“几乎全军覆没。”
“呵呵，干得……咳咳，咳咳！……漂亮……不过你……受伤了……”
“天骄还挺厉害的。”
天骄，蒙古最强战士，忽必烈的贴身护卫。
公孙雄哈哈大笑。
“呵呵……呵！哈哈哈哈！”
笑声过后，他的声音不再颤抖。看到这一幕，他的心沉了下去。回光返照，临死前的最后一丝光亮，正在闪耀。
“赤龙骑马队，我毕生的成就，也是我最后的败笔。”
“……”
“我应该在死之前，把你们都杀了。”
笑着说这种话，实在不合适，但他还是笑了。或许赤龙骑马队的其他人听到这话，也会这样笑吧。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公孙雄死后，束缚也就解开了。他正在问这个。
“不知道。”
“没有想过？”
“只会打仗，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公孙雄笑着说道。
“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普通……人的生活？”
“对，尽量不要再沾染鲜血，像其他人一样生活。找个好姑娘成家，找个工作赚钱。你不是一直讨厌打仗吗？”
“……”
“你为什么讨厌打仗？”
“……厌倦了。”
“为什么厌倦？”
“人的生命太轻贱，让我感到厌倦。”
公孙雄听后，放声大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笑。
“记住这种感觉。”
“……是。”
“你会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吗？”
“是。我会的。”
公孙雄咳嗽了几声。
“咳咳……呵呵。那赤龙骑马队呢？”
“想留的会留下。”
“你是说，解散？”
“……”
“也好。你当队主多久了？”
“八年。”
“八年。刚来的时候，在战场上厮杀了五年……然后当了八年队主……十三年了。呵呵，真是命大啊。”
“这是夸奖吗？”
“是，是夸奖。”
公孙雄的笑声逐渐微弱，豪迈的笑声变成了粗重的喘息。
“当初……约定的期限……是三年……”
“是。没错。”
“谢谢你……留了这么久……祝你……幸福……”
“是。我会的。”
他不知道公孙雄是否听到了最后的回答。只知道他最后是笑着闭上了眼睛，想来走得很安详。他缓缓伸出手，替公孙雄合上双眼。
“走好。”
咴咴——
黑龙嘶鸣，风也呜咽。
他将公孙雄的遗体背在背上，翻身上马。广袤的草原尽头，夕阳西下。拂面的风中，仿佛传来了这片被鲜血和仇恨浸染的北疆大地，低沉的吟唱。
公孙雄，还有他。
是时候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