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健雄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扶着老花镜,一手拿着陈庭生的工作报告,听着陈庭生说着公司最近的一些大小动作。
上半年因为智能社区项目,受到了网上赞声一片,这到了年中,陈庭生正式收购了某车企的一条生产线,开始大动作进军智能汽车行业。
本为房企起家的楚氏集团,如此跨界割韭菜,瞬间招来骂声一片。
人性总是本能的懒惰,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来得更为轻松,不是吗?所以张嘴骂人比主动思考来得容易得多。
楚健雄放下文件,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道:“庭生啊,你做得很好,放手去做吧!不用什么都问我意见,遵从你自已的眼界和内心就成!”
陈庭生替楚健雄斟上一杯茶,没再言其他。
“庭生你别有心理负担,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投资失败,亏点就亏点,生意人哪儿有稳赚不赔的?”楚首富端着茶杯,悠哉悠哉得很。
毕竟把陈庭生培养出来后,他就已经放飞自我,全身心地当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客,真是好不惬意。
“还是庭生你有良心,时不时来看望下我!不像陆枫那臭小子,十天半个月,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一想起陆枫,楚健雄就习惯性拿起拐杖。
“哎哟喂,楚老头,在大门外就听见你数落我了!”陆枫欠扁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罗萌眉飞色舞地挥手,露出两颗和耳钉一样晃眼的小虎牙:“枫哥!枫哥!”
陆枫双手插兜,迈着极其嚣张的步伐走进来,冲罗萌眨了眨眼。
“臭小子!又跑什么地方滚混去了?”楚健雄十分熟练地扬起手中拐杖,就往陆枫身上招呼,“你个败家玩意儿,劳斯莱斯你当碰碰车开!”
“啊——疼疼疼!”陆枫没有躲开,胳膊硬生生挨了一拐杖,惨叫的十分卖力,“断了断了断了!”
楚健雄嫌弃地咦了声,扬起拐杖就要敲第二下。
“楚伯伯,好久不见啊!”萧岑彬人畜无害的笑脸从陆枫背后歪出来。
“败家玩意儿,打......”楚健雄的声音在看见萧岑彬的瞬间,转了个调,“小彬啊,哎哟哟,来楚伯伯看看,是不是瘦了?”
楚健雄拿拐杖把陆枫扫到一边,脸上挂着弥勒佛的微笑,拉着萧岑彬坐下。
陆枫:“......”
寒暄过后,萧岑彬主动切入了今日的主题。
楚健雄把他们带到书房,取出一个老旧的木匣子,那里面是一些旧照片和书信。
丁隽鸿灰色的一生,也随着楚健雄的讲述,渐渐在他们面前铺开。
比楚健雄年长五岁的丁隽鸿,是大山里走出去的穷孩子,原名叫丁大强。
当年他父母生了六个女儿,才生到他这么个儿子,人口太多,家里穷得都不知道肉什么味道。
最后实在太穷了,上面的几个姐姐便被卖的卖,送的送,扔的扔。
最大也不过才十四岁的姐姐,被卖给了隔壁村娶不上老婆的单身汉。
再后来,他爸离开山村去打工了,留下丁隽鸿和他妈便成了留守儿童和妇女。
他母亲虽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长得也还算有些许姿色,在那穷山恶水,不出事才怪了。
那时候才几岁的丁隽鸿半夜时常被奇怪的声音吵醒,他每每睁开眼睛,总能看见两个重叠着晃动的人影,刚开始会被吓哭,后来挨了几次打以后,就学乖了,只会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看着荒唐的一切。
而他夜里看见的男人,从一个变成了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男人,那些男人完事后,总是会给他母亲钱。
有一天,忽然一个胡子拉碴,缺了条胳膊的男人出现在院子里。
丁隽鸿愣愣地看了那个男人许久,这是他时隔多年再次看到自已的父亲,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
他不知道原本身体健全的父亲为何残疾了,也没机会问,都是很久之后,才从一些同乡口中听到些许只言片语。
他爸失踪的几年,是被骗进了黑工厂,被当作牲畜般剥削着仅有的劳动力,一次逃跑被抓回去,砍了一只手臂,扔到小黑屋等死。
幸运的是,第二天警察端了那个黑工厂,解救了被压迫和奴役的工人,他爸也得以保住了一条贱命。
但这条警察救下来的命,只维持到他回家后的一小时。
屋里正在进行的肮脏交易,被抓|奸在床的姘|头,被野男人压着揍的残疾男人,哭泣和尖叫的女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爸被活生生打死那一刻,混着淋漓鲜血烙在了瑟瑟发抖的丁隽鸿眼里。
那个打死他爸的男人,是村里的村长,这么点权力,却能在这穷山恶水只手遮天。
阳光再怎么努力发光发热,也始终有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
阴暗角落里的人命比纸薄,比蝼蚁轻贱。他爸苟延残喘的命,就这么没有一句交代地草草收了场。
再后来,来他家里的男人越来越多,有些坏到骨子里的男人,不但学会了吃白食,还经常对着母子二人|拳|脚相向。
那两年他母亲身体越来越差,看样子应该是病了,家里的米缸也好久没有填满过了。
一个夜晚,一个男人一边穿衣服,一边骂着晦气跑了。
丁隽鸿进去一看,他母亲衣衫不整地昏倒在床边,身前是一堆混着血迹的呕吐物。
那晚他跑遍全村求助,但是没有一扇门为他敞开。
最后小小的他,不知道是怎么用板车拖着母亲,走了大半夜去到县城医院。
也是那晚,他知道了原来没钱连医院的门都进不去。
还是那晚,他跪在小小的县医院外,送了他母亲最后一程。
他母亲最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走吧,别回头,回头没活路......”便睁着眼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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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缠苦命人。”陆枫倚在窗前,把玩着空茶杯,“那他后来回去了吗?”
楚健雄盯着一张褪色的旧相片出神良久,才摇摇头道:“他告诉我说把他妈埋了以后,便四处流浪去了,为了活着什么都干,再也没回去过......可我觉得这不是实话。”
“怎么说?”萧岑彬蹙眉问道。
“很多年之后,我无意间瞥见报纸上一条新闻,一个多年未侦破的山村投毒悬案,死了几十口人。”楚健雄说,“一次偶然,我看见过他的身份证......”
“是他干的?”
楚健雄苦笑着摇摇头:“我当时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全是后来以我对他的了解做的推测,投毒案的时间和他千里迢迢来到沿海的时间,完全对得上。”
楚健雄把那张泛黄的照片放在书桌上,照片上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端着红酒站在豪华游艇上,带着恣意的笑容一起举杯。
那往昔峥嵘而豪情的岁月,随着楚健雄的叙说而渐渐鲜活起来。
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楚建雄来到了沿海一带,在那里他认识了丁隽鸿。
也许苦命人更容易互相靠近取暖,二人便越走越近,直至以兄弟相称。
为了活下去,二人捡过垃圾,扛过麻袋,睡过桥洞,混过黑、帮,当过马仔......
由于丁楚二人头脑灵活,很会来事,很幸运地得到了黑、帮老大烨哥的赏识,故而二人当时在沿海混的风生水起。
后来烨哥吃上了改|革开|放的红利,开始洗白手上的生意和资产,摇身一变成了商界精英。
丁楚二人自然而然跟着脱去了大金链子,穿上了斯文的西装,作为烨哥的左膀右臂,跟着做起了生意。
人生以万丈深渊为起点,能爬到当时那个高度,对二人来说已经算是一种传奇了。
如果故事止于此的话,就是一个励志的故事。
但生活就是这么操蛋,后半截的故事,好像突然转了个画风。
楚健雄可能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经他手的生意无不赚得盆满钵满,故而他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然而丁隽鸿在黑|道上可谓是心狠手辣,游刃有余,但在做生意这件事上,却并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也许是一下不能适应这种角色的转变。
故而渐渐的,烨哥心中那杆秤渐渐向楚健雄倾斜,随之倾斜的是权力和财富。
对权力和财富又近乎疯狂的丁隽鸿,怎么可能忍受失去拥有过的东西?怎么可能接受再回到一无所有?
当然这是楚健雄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楚健雄还满心爱戴着这个认的哥哥,但后来楚健雄便发现能共苦的人,却不一定能同甘。
随着烨哥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们三个的风头盛极一时。
那张照片便是拍于他们刚低价拿下一块黄金地皮,按照国家规划,将来那里会是繁华的商业中心,这也就意味着收益将是翻几番的。
于是他们便在烨哥的私人游艇上庆祝,那晚烨哥把这个项目交给了楚健雄去做。
后来没多久,烨哥的身体出现了问题,而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
寻医无果后,烨哥便也开始病急乱投医,丁隽鸿便告诉他要以形补形。
烨哥便听进去了,私下到处找人物色童男童女,而那些走进烨哥别墅的童男童女,再也没有见过第二天的太阳。
楚健雄那段时间工作很忙,等终于抽出空去看望烨哥时,才发现了不对劲。但那个时候烨哥似乎已经对丁隽鸿言听计从。
楚健雄后来终于发现了他俩的‘秘密’。
虽然他不得已混过黑、社|会,但是这种动刀见血的事情,他还真没做过,这也确实要感谢丁隽鸿,把这部分事情替他挡了。
所以当他见着地窖里那副场景时,头皮发麻,眼前一黑,几近崩溃。
如果你硬要他形容一下那个场景的话,他只能反问你一句:“你见过杀猪吗?”
就在他手脚并用爬出地窖,本能地要去报警时,丁隽鸿拦住了他。
“他活不了多久了,你可以现在告发他。”丁隽鸿看着楚健雄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然后他会被抓起来,他的公司会垮掉,你我受不受牵连尚且不论,但重新跌落尘埃的感觉会是怎样的呢?你想尝尝吗?”
楚健雄惨白的嘴唇不住颤抖,说不出话来。
丁隽鸿步步紧逼道:“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必须在他死之前,拿到他所有资产!”
楚健雄当时很怕......
怕自已跌入尘埃再也爬不起来,怕曾经庇护过自已的烨哥挨枪子,也怕眼前这个愈加陌生的干哥哥......
落地窗外的院落在烈阳的炙烤下,好似泛起层层热浪,而落地窗内冷气舒适地吹着,众人的心上似乎蒙了层薄冰。
萧岑彬紧绷着脸,眸色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楚健雄深深叹了口气:“当时我太懦弱,选择了逃避,半个月后烨哥就撒手人寰了......”
陆枫回过头来,紧紧盯着楚健雄,警惕道:“老头儿,你别告诉我,你发家的资本是这么来的?”
“臭小子,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楚健雄没好气地把茶杯猛地搁桌上,忽而又苦笑一声,“你真以为他拿到资产会分给我?”
“他不会,”萧岑彬冷冷道,“他一定想过把你一同除掉!”
楚健雄眼神凌厉起来:“不错,他确实是这么干了,他以为我经手的生意肯定不干净,于是向警察点我的水,想送我挨枪子。”
“可惜他想错了,自从决定正经做生意起,我就告诫自已做所有事情,都必须合规合法。”楚老头有点得意,又有点伤感地笑了两声,“他卷走了烨哥所有资产,公司资金链断裂,我变卖自已所有资产,也无法扭转乾坤,公司最终还是倒闭了。”
最终那个一无所有,重新跌落尘埃的只有他楚健雄一人。
独自扛过最艰难的日子,楚健雄迎来了新的机会,当时尚处在发展初期的锦川市正在疯狂地招商引资,那时候锦川市的商业地产,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楚健雄凭着过人的眼界,看好了一块地皮,接着便靠着在沿海积累的关系,到处周转,最后背着巨大的债务压力,成功地拿下了地皮。
最后他交出的成绩单,全然未辜负上天对他的眷顾,那个项目也为他赚了东山再起的第一桶金。
楚健雄重温起奋斗的激|情岁月时,满脸怀念:“我命好,在那样的境遇下,还得到了许多贵人相助,才一步步爬到今天,如今接班人也如此优秀,就算现在死也无憾了。”
萧岑彬贴心的帮楚健雄满上杯茶,诚然道:“我想那些贵人也觉得你是值得帮的人,他们没有看错。”
陆枫啧啧两声,嫌弃道:“得了,你还能活个几十年,这么早退休干什么?你看看把人庭生忙得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一说起这个,楚健雄就来气,拿起拐杖就要揍陆枫:“你个败家玩意儿!要是你争气点,好歹能帮他分担一些!”
陆枫一把握住拐杖,岔开话题:“那你怎么和丁隽鸿再次遇见的?”
楚健雄垂下眼皮道:“我那时不知道他回了锦川,直到后来收到他的结婚请柬,我当然没去,再后来听说他老来得子......”
“就是他那个车祸成植物人的儿子?”
“哼,不错,也许这就是报应吧!”楚健雄重新坐回椅子里,“独生子车祸,留下个小孙女,还是先天性心脏病,我那个时候突然有点同情他,这人也......”
“他有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孙女?!”陆枫和萧岑彬几乎同时惊讶道。
楚健雄点点头,从盒子里翻出了一个请帖:“这是他孙女满百天的请帖,听说后来没多久就查出心脏病了,要是现在还活着的话,估摸着也有五六岁了。”
所有的点都连成了线,真相似乎就在一步之遥!
萧岑彬和陆枫对视一眼,向楚健雄告辞后,就准备开溜。
前脚刚跨出书房门,萧岑彬忽然顿住脚,回头对楚健雄道:“楚伯伯,一个人受的罪,并不能为他做的恶开脱,所以作恶的人不值得同情。”
楚健雄抬起满是纹路的眼,有点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