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疚(全)
十月三十日。
但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多半要选择下榻在樊城,原因有二:
其一,祖华峰在樊城北边,出城步行半小时或者骑马一刻钟即到,距离很近。
其二,武林大会报名地点年年设在樊城东门。
江飞雪在金河深客栈里闹了两天,实在憋不住了,几拳头砸在禾后寒房间门上,大声道:“爹!爹!我要出去逛街!”
禾后寒正躺在床上歇着,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酸痛,他心下奇怪,想当年数月奔波于大江南北,也不见得多劳累,怎的这才走了半个多月便如此困乏。
江飞雪不依不饶,大有要踹门而进的架势。
禾后寒只好慢吞吞坐了起来,拉开门,江飞雪一头扑了进来,吵闹不休。
他整了整衣袍,强压下面上一丝疲惫,道:“走吧,也该带你好好玩玩。”
江飞雪不爱女孩子家的小首饰,也不要香膏胭脂,不知是因为她年龄尚小,还是天生不爱打扮。
她只盯着樊城的各色小吃——
“爹,我要那个虾籽鱼!”
“爹,我要吃碗汤面饺!”
“爹,我还要牛肉锅贴!”
“爹……”
“爹……”
禾后寒脸上的表情一直耐心十足,带一点纵容,又不至于溺爱,旁人一看,便要觉得真是一个好长辈。
禾后寒跟在江飞雪后边,倒也轻松——掏钱、付账,就这两件事。他等着江飞雪喝光碗里的桂花酒酿,一手支在桌子上,这是街边一间搭得很简单的棚子,临着人来人往的大道,总爱起纷扬的土气,禾后寒微微侧着身子挡在江飞雪前边。
他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转动,蓦地顿住——那儿有两道人影,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禾后寒心中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转头对江飞雪说:“飞雪,在这儿等等。”他的语速微不可察地稍稍快了些。
江飞雪狐疑地抬头瞅他一眼,又抵不过眼前一碗香气四溢的酒酿,低下头继续吃起来。
禾后寒大步走过去,离得越近,心脏越兴奋——他终于看清了,提高嗓音喊了一声:“珠华姐!”
一着黄衣的女子回过头来,长眉凤目,腰挎双刀,正是珠华。
她又惊又喜,更加大声地回喊道:“阿瑞!”
禾后寒忍不住笑道:“想不到竟能在这儿碰到你。”他说完又看向站在她一边的男子,背上系着一把青红长枪,身形矫健——竟然是雁海。
禾后寒脑中急转,猛地回想起来,数月之前崇渊说过的:“……她今年春时与一位自小服侍她的家仆成亲了……”
他一时心中惊叹世事奇妙,开口却仍是做了迟疑的样子:“珠华姐,雁侍卫,你们……”
珠华豪不羞赧,大笑着一拍雁海肩膀,道:“阿海说你们认识,那就好!阿海今年开春时就入我房了!”
她嗓门又大又亮,这一说完他们周围的路人似是同时一默。
雁海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站着,却不解释。
禾后寒忍俊不禁,他心中明白就算空北一国已不复存在,但珠华身份上仍是一族公主,雁海作为他的家仆——自然是要入赘的。只是,珠华她大抵又是用词不当……
珠华兴致勃勃地说:“阿瑞,你也来参加武林大会吧?”不等禾后寒接话,她又一拍雁海肩膀,继续说:“阿海一直想来中原看看,我跟他说了武林大会,他就一定要来比试比试,这下正好,阿瑞,你和他比!”
禾后寒笑着摇头道:“我并不是来比武的。”
珠华疑惑地道:“阿瑞你的功夫那么好,为什么不比?”
禾后寒无可奈何同雁海对视一眼,转了话题,道:“珠华姐,这说来话长,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吧。”
江飞雪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仰着脑袋,扯着嗓子道:“爹!我还要吃蟹黄糕!”
珠华与雁海登时目瞪口呆。
禾后寒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飞雪,来见见你珠华姨。”
江飞雪好似有点不情愿,说:“珠华姨。”
禾后寒又示意雁海,道:“他是雁海姨夫。”
江飞雪瞅了禾后寒一眼,低着头说:“雁海姨夫。”
禾后寒伸出手指在她嘴角抹了一下,沾了点黏糊糊的酒渍。
日近黄昏,铺天盖地的夕阳光辉将樊城的石板路上,斑斑驳驳的青绿苔藓通通化作条条道道金红游鲤,人潮涌动,不减反增,十一月夜里的寒气阻挡不了一股脑冒出来的各色小吃摊,也无法冻结混杂在一起沉沉浮浮飘荡在空气中的食物香味。
江飞雪终于打了个饱嗝,捂着肚子,眯着眼睛,一步慢过一步地跟在禾后寒身边,她突然打了个哈欠,小声说:“爹,我困……”
禾后寒蹲□子,侧头轻声道:“抱住我脖子。”
江飞雪上下眼皮直打架,迷迷瞪瞪地贴在禾后寒背上,像只猴子似的紧紧扒住。
禾后寒圈住她两条细瘦的腿,往上掂了一下,真轻……平日好像块尖利的石头,现在就这么软绵绵的,老老实实地趴着……他神色里好像凝出了一株春天里冒出的嫩芽,温吞又温柔。
珠华终于找到了江飞雪不霸占禾后寒的时机,她努力压低声音——试图不吵醒江飞雪,“阿瑞,你什么时候生的闺女?”
禾后寒也压低声音,“不是我生的……”
珠华一听,脑子有点乱了,嘴巴很快地蹦出一句:“那她娘是谁?”
禾后寒正开口接着上一句话:“她是江盛的女儿……”
珠华和雁海似乎都错乱了一下。
禾后寒也微微一愣。
雁海突然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我从前听到督军帐篷里……”他说到这儿一下子反应过来,立刻噤声。
禾后寒霎时想起来。三年前在氏州边关无数个日夜……江盛总半夜偷偷摸进他帐篷……
他一下子有点尴尬,面上又偏偏要做出若无其事来。
珠华还在混乱着。
这时他们一行正好到了金河深客栈,禾后寒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同珠华与雁海告别。
他蹑手蹑脚地把江飞雪轻轻放在床上,江飞雪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吧嗒着叫了一声:“爹……”
禾后寒不说话,悄悄关了门出去。
翌日。
天还没大亮,禾后寒就听得外边吵吵闹闹个不休,好似城里所有的人都挑了今早出来遛弯,车轮声,马蹄声,嘶鸣声,都嵌进一片无边无际的人声鼎沸中。
他慢吞吞坐了起来,浑身酸乏,好像还不如睡觉之前轻松,他洗了把脸,去隔壁唤江飞雪。
两人下了二楼,昨日还坐的满当当的厅堂竟然一人也无。
再向外看,大街上竟也是空荡荡的。
禾后寒不禁愕然,掌柜的看见了他,连忙迎过来,解释道:“客官,客官,您这儿有个口信。”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找了个桌子坐下,说:“先做些粥点来。”
那掌柜对小二儿吩咐了一声,转头继续说:“惊流门给您留的口信——参加大会的人太多,大家都赶早要去占个好地儿,您办完私事要想看看比武,就找插黄蓝两色旗的地界,有位子。”
禾后寒点了下头,摸出一小块碎银递给掌柜,道:“多谢。”
那掌柜却连连推手道:“不能收,不能收,之前有人交待过了。”
禾后寒瞅他一眼,收回来手。
江飞雪蔫蔫儿地扒拉了两口,禾后寒看了她几眼,从包裹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几粒红黑色的小丸,放在江飞雪面前,道:“你昨天吃撑着了,涨肚,把这吃了,消食解腻。”
江飞雪就着粥咽了下去,疑惑地问道:“爹,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种药?”
禾后寒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白粥,道:“哪里是什么药,几颗山楂丸,佳宝记买的。”
江飞雪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爹,你怎么随身带着糖丸?”
禾后寒顾左右而言他,先把包裹重新系好,又把离刃放好,才道:“飞雪,快吃,我们也得快点上祖华峰去。”
江飞雪狐疑地瞟了他一眼。
一个时辰后。
祖华峰半山腰。
深秋时节,漫山红枫,重重叠叠,在人眼前脚下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苍青色的山道若隐若现,几声啾啾鸟鸣,随风盘旋而上,当真是世外桃源。
禾后寒站在山道外沿向远处眺望,不禁有些心醉神迷。
江飞雪却好似对这美景提不起兴致,她连跑带跳地往上走,好像这颇有些陡峭的山路是块铺开来的平地一般
禾后寒心想,确实是江盛的女儿,早晨还无精打采,这么一会儿就又活蹦乱填了,果真是……精力旺盛。
两人又爬了半天,禾后寒耳边隐隐听见头顶上传来呼呼咋咋的人声,有清脆的兵器相击之音,还有笑声,叫好声,热闹极了。
江飞雪来了劲儿,本来额头泌出层细细的汗水,这会儿手一抹,几步蹿了上去。
禾后寒从前未来过祖华峰,更没参加过武林大会,他一登上峰顶,面前豁然开朗一片修凿过的石板地,条条青砖,人力背上来,当真是工程浩大。
旁边摆了几条板凳,坐了四五个人,面前一张四方桌,桌上一摞摞装订好的白纸。
一短装打扮的年轻男子抬头看见禾后寒,挺热情地招呼道:“嗨!兄弟,哪个门派的?来登记一下。”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想了想,问道:“无门无派就不让进?”
那人道:“无门无派,自报称号也可。”他说完狐疑地打量禾后寒一眼,道:“自成一家的大侠早都在樊城报名了,看你这样子是没报名,你又无门无派……你若并非比武者,单来参观要交银子的,你有信标没?”
禾后寒心道信标是什么我都不知道。他略一思索,只好道:“我们是惊流门的。”
旁边一人一下把头抬起来,他刚刚一直在奋笔疾书——誊写着什么,这会儿他打量禾后寒几眼,又瞅了瞅江飞雪,开口道:“今早惊流门钟堂主提过了,若有一书生样的男子和一个黄毛丫头来,就是惊流门的,你们过去吧。”
禾后寒心中暗暗夸了钟子一句做事周密,就领着江飞雪向前去了。
再往走了一段路,他转了个弯,人群的喧嚣声霎时清晰起来。
一眼望去,满山满野的人。
祖华峰顶早已依着山势修成数个分隔地,东一片,西一片,南一片,北一片,四个擂台架得高高的,底下各自聚集着人群。中间还有个一人多高的台子,又大又宽,飘着一杆红黄大旗,上书一个大字:主。可惜这主擂台上边现在还有没人。
禾后寒扫了一圈,不由头疼,这叫他上哪里去找他师父师兄?
江飞雪早已按捺不住,盯着一个擂台就要冲过去看,那上边有个顶着一头孔雀毛的女人,正在和个缠豹皮的男人对打——确实十分打眼,引人注意。
禾后寒伸手一把揪住江飞雪领子,告诫道:“这里人太多,你莫乱跑。”
江飞雪立刻拿一双桃花眼狠狠瞪他。
禾后寒视若无睹,正琢磨着要不先去找钟子他们?就见一只黄色的鸟儿朝着他飞了过来,头顶正中一簇白毛,十分惹眼。
禾后寒心中一喜,这不就是青山大师养的那只鸟儿?
那鸟儿咕咕叫了几声,向着南边飞走了。
禾后寒牵着江飞雪,跟着那鸟儿走了不大一会儿,就远远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青山大师永远一身灰布袍子,要多随便有多随便。他身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着一身朴素干净的衣衫,他脚边蹲了一个四五岁的男童,不知在玩什么,正是荣嘉禄与明桥。
禾后寒看着他们,心中翻腾不已,又雀跃又欢喜,却迈不出一步。
江飞雪拉了他一把,喊了一嗓子:“爹!”
那边黄毛鸟儿落在青山大师肩头,他转过身来,同禾后寒正好对上视线。
禾后寒连忙几步过去,道:“徒儿见过师父。”说罢又将头转向荣嘉禄,他身上仿佛去掉了一层冰印,神色温柔,两人对视,只觉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还未出师的年少时光。
禾后寒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抱了荣嘉禄一下,才哑着嗓子道:“师兄……”
荣嘉禄一眼就看透他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师兄征战多年,如今终于能静下心来逍遥世外,我每日去去瀑布边看日出,在那竹林煮茶,总想起你小时候的事……”他说到这儿突然一顿,改口道:“这难道不比困于朝堂,担惊受怕来得好?”
禾后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他师兄曾经是傲视沙场的大将军啊……
荣嘉禄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已功成名就,仍完好无缺地活着,如今你也安然无恙……我还要求什么?”
禾后寒见他神色自如,透着一股淡然,便也不再多说,低下头去看明桥。
明桥不到五岁,长得真像禾凝凝,双眼灵动,好奇地看着禾后寒。
禾后寒刚想说点什么,只听明桥突然奶声奶气地张嘴问道:“你就是爹?”
禾后寒刚摇了下头,站在他身后的江飞雪一嗓子先吼了出来:“哪来的奶娃!他才不是你爹!”
青山大师与荣嘉禄俱是一愣。
明桥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睁着眼睛看江飞雪,眼睛里一点一点漫出了水光。
荣嘉禄咳嗽一声,弯下腰把明桥抱了起来,兜在臂弯哄了两声。
禾后寒突然觉得他的神色有点似曾相识……好似多年以前……曾经也有一个小小少年,捂着淤青的小腿抽泣……然后另一个小少年轻轻说:不哭,不哭……
青山大师突然开口道:“徒儿啊,这孩子长得与你像,性格也像,难不成真是你的私生子?”
禾后寒立刻反应过来,江盛把明桥托付给青山大师时一定解释过缘由,所以他师父是知道的……青山大师这话的意思是在告诉他,荣嘉禄并不知道明桥的真实身份,他师兄并不知道皇帝和他……
荣嘉禄也笑着说:“真是巧了,没想到这孩子不光长得像你,连性格也这么像。”
明桥这时才敢怯怯地看向禾后寒。
江飞雪仍在一边怒目而视。
禾后寒伸手接过明桥,想了想,问道:“你叫乔之森?”这是青山大师信中提及的,明桥的新名字。
明桥怯怯地点头。
禾后寒又说:“我是你舅舅,你爹娘都在……但在你长大之前不能见他们,等你长大以后,你才能去见你爹娘……知道么?”
明桥好像有点犹豫,小声问了句:“为什么?”
禾后寒想了想,道:“因为你要好好学本事,长大才能让你爹娘开心。”他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有点犯愁,这只是敷衍之词……再过几年,就没法骗过明桥了。再说他同禾凝凝长得那么像,到时又要如何解释?
荣嘉禄好似有些疑惑,找了机会问禾后寒:“你真是他舅舅?”
禾后寒动作先于思考,他摇了摇头。
荣嘉禄释然道:“我还奇怪……你只是安慰他吧。”
禾后寒忍着内心的愧疚,脸上却露出笑来,道:“什么都瞒不过师兄。”
荣嘉禄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