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心里千不愿万不甘，赵群秀还是在六点前完成了今天的任务，抻了抻酸涩的腰，和赵父赵母打过招呼就回家去了。
你以为回家就能休息了？不，回家也是一堆事等着赵群秀呢，只能说比起下地相对轻松一些。
赵群秀的背篓里就装着要带回家的红薯藤，这是她家猪的口粮，满满一背篓压得赵群秀腰背佝偻。
赵群秀躲懒选择走近路，近路就是田间纵横交错的田埂。
窄窄的田埂上赵群秀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没留神就翻到两侧的田里去，他们这儿的田埂可不低，足有一米多高，而且两侧田里基本都是快要收割的水稻，这一个猛子扎进去，是要被扎惨的。
越是怕什么来什么，身后传来传来呼喊声，“让让，快让让！”
赵群秀还来不及转身去看咋回事儿，呼呼地风声从背后袭来，一股大劲儿撞得她往稻田里直直栽进去。
“噗通！”接连两声，赵群秀成了人肉坐垫，还好这个时节稻田里没再灌溉放水，而地里是水分还没干透的软泥巴，摔在上面也还好，就是脸上不可避免的被水稻叶子刮了几道血痕。
赵群秀愤怒地把身上压着的那人掀下去，只见那人一个鲤鱼打挺便跳到田埂上去。
赵群秀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口骂道，“你哪家的啊？这么不长眼，没看见我在前面走啊，这么窄的路都要挤，你赶着去投胎啊！”
这人瘦瘦小小，看身形是个小孩，但他浑身脏得像个泥猴，脸上也黑黢黢看不清样貌，头发跟被狗啃似的张牙舞爪，整个一丐帮亲传弟子。
“呃，秀儿姐，我是小丫啊，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泥猴又跳下田埂要来拉赵群秀起来。
小丫？谁啊？这村里叫小丫大丫的一手都数不清，她大姐赵群芳在家时也叫赵大丫，小妹也叫赵小丫。
“你是哪家的小丫？”赵群秀龇牙咧嘴地从地上坐起，继续瞪眼前的小孩儿。
“啊？我是明小丫啊，我不是哪家的，我是没家的小丫啊，哈哈哈，秀儿姐你该不会被摔坏了吧，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可没钱赔你！”小孩说着说着就往后倒退几步，下意识捂住肚子。
只见她上衣下摆紧紧扎着一根草绳，腰间鼓鼓囊囊，上半身和下半身细瘦伶仃，像个橄榄球一样，一看就不对劲。
没家的明小丫，赵群秀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出这个人，明月。
明月是村里的孤儿。
她爸妈是以前下乡的知青，还有个哥哥叫明阳，但在她爸肺痨去世后一年，妈妈也回城一去不回，只留下两个孩子守在村口等苦苦等她回来。
村里写过几封信，也发过一次电报，追问明母几时回来带走孩子，但都了无音讯。
最后村长甚至去了公社知青办打听俩孩子父母的家庭信息，又借电话分别打给两家所在的单位找人。
结果，孩子外公直接在电话里不认女儿，也不认两个外孙和外孙女，只说早就当女儿死在外面了，让他们别在联系。
而明父那边就更惨了，亲属死的死，下放的下放，根本找不到人。
面对这样的情况村长也没办法，那时候大家都精穷，谁都不想平白多两个负担，而且明阳明月是知青的孩子，和村里人家都没关系，总不能强硬要求人家养孩子吧，村长也只能时不时关照。
不过村里有户人家的亲戚看中了明阳，想要收养他，那家人没儿子，而明阳没有父母，父母的亲戚也不要他，这对收养明阳的人家来说却成了一个优势。
明阳的养父是城里工人，被收养后明阳被带到城里再也没回来过，那年明月才7岁，此后她一个人在知青点破旧的房子里长大。
常年吃不饱，自已又挣不到工分，饿极了的明月时不时这家田里偷点豆，那家地里偷点土豆黄瓜充饥，看她实在可怜，村里的人大多睁只眼闭只眼，但也有心硬的人，非得抓住她打一顿解气。
赵群秀对明月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有一次偷了队上的胡豆，被人当场抓住，然后拉去大队部，让她站在桌子上做检讨，明月没有难为情，当着众人的面，笑嘻嘻地大喊“我错了，再也不偷豆了。”说来这就是今年春天才发生的事儿。
明月在村里混到16岁，想要偷偷跟着村里人南下打工，但因为没钱买火车票被发现逃票，被赶下车，却在城里认识了一个混混，后来混混出息了，明月和他结婚过了一段好日子，那时明月经常带人来照顾赵群秀家的小餐馆，很是给她送了不少生意。
可惜好景不长，混混欠下高利贷被人当街砍断右手，更是放话要是不还钱，下次就直接砍死，混混吓破了胆，同意放高利贷的人把明月带走。
可明月就不是个任人揉搓的性子，不到一年她就成了放高利贷的大嫂，听说那混混没多久就死了。
她又出现在赵群秀的小餐馆里，赵群秀委婉地劝过她，可明月只点燃一支香烟，面容隐在烟雾后，看不清神色，只说：“秀儿姐，你不懂。”
赵群秀自已的生活都是一团乱麻自顾不暇，哪还分得出多余的情绪指点别人的人生，彼时明月已经成为了大人物，和她的差距已经大到赵群秀想象不到。
后来明月渐渐地不来餐馆了。
赵群秀家的餐馆地址已经换过三次后，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趴在桌上休息时，听到电视机里传来新闻播报：近日，本市最大涉黑恶犯罪团伙落网，抓捕涉案人员108人，以明月为首的犯罪团伙……
赵群秀猛地抬起头，电视画面里赫然就是明月的一张白底寸照，是她认识的那个明月。
新闻说明月在被抓捕时抗捕，被开枪当场击毙。
寸照上的明月嘴角浅浅勾起一抹笑，仿佛透过电视在和她对视，赵群秀想到了她小时候偷豆在桌上认错的样子。
明月死时才25岁，年轻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