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枭府大门前,宋新岑抬头看着眼前气派的丞相宅院,一时间心情十分微妙。
一年前他初次被请来给枭丞相看病时,都不能说是心怀抵触,那只能叫既厌恶又惧怕,踏进丞相府的心情跟踏进阎罗殿几乎没区别,差点以为自已要丧命在这儿了。
而如今数不清第多少次再被请来,他竟然感觉不到一丝情绪,内心平淡如水,波澜不惊,最多只是些许担忧枭丞相的身体情况。
人生真是无常啊。
“宋太医,主子方才捂着胸口,情态似有不适,虽然他说自已无碍,但我们还是担心……”聆风同宋新岑一起走进枭栩的院子,边如此解释道。
宋新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抱着药箱道:“明白,快带我去看看枭相吧。”
“宋太医,请。”聆风最后停步在了门前,宋新岑颔首之后自已推门进去了。
……
寝房内,一人坐在床榻上,一人站在床边,无声对峙着。
“你怎么又来了?”床上的人忍不住先说话了。
“您的下属觉得您身体有恙,特去请小医来给您看看。”站着的人如此回答。
“……”枭栩闻言不知道自已该说什么,无可奈何地把手腕伸了出来,让宋新岑诊脉。
年轻太医拿出垫布置于丞相手下,指头并拢落于腕上,凝神听脉。
枭栩是知道自已现在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的,于是看着小太医严肃以待的神情,丞相便忍不住想去骚扰他。
“小宋太医,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被请来枭府时的事吗?”
宋新岑不理解枭栩怎么也开始回忆往事了,不过目前看脉象好似没有大问题,就也分神回应:“怎么可能不记得……当时小医险些以为自已要成为丞相府枫树的肥料了,说句话都心惊胆战的。”
“哦?”枭栩眸光一闪,“那你现在怎么就敢这么随意了?”
“当然是因为您现在和当时不一样啊。”宋新岑答得漫不经心。
“是么,哪里不一样?”
“呃,这个……”若要仔细问哪里不一样,宋新岑还真的难以说清,确认枭栩的身体确实没有新的大问题,太医将手收了回来,“小医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您现在要更有人情味些吧。”
枭栩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宋新岑挠挠后脖颈,绞尽脑汁描述自已对丞相印象的改变。
“非要说的话,您当初给我的感觉除了强大、危险,其实还有孤独——游离世外,漠对万物,好像这个世界上任何人、任何事,都跟您毫无关系一样。”
枭栩神情怔怔,没想到宋新岑竟然能直觉如此敏锐。
宋新岑并不是很聪明的人,他正直却固执,善良但莽撞,不太会审时度势,但是直觉很强,他总能比那些心思复杂的人能更轻易地感受到部分更深层的真相。
“但是现在的您却很不一样了,”宋新岑都快将自已后颈挠烂了,才费力想出来个最贴切的词,“现在,您让我感觉到‘真实’,好像,可以留得住您了……”
“……这样啊,”枭栩眼眸微阖,“那宋太医觉得,是从前的我好些,还是现在的我好些?”
“啊,我、我来说吗……”
宋新岑受宠若惊,纠结沉默几息后,神色郑重地说:“枭相,小医闻古言教训‘论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亦言‘高处不胜寒’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似乎在多数人眼中,从来成大事者,终归要摒去情感束缚,独自承受孤独,才可造就伟业,事实好像也总是在论证这个结论。”
“但小医以为,人生在世,不能脱离七情六欲,更不能缺少俗情羁绊,否则就算成就大业,又与器物木偶有何差别?”
“现在的您,要更好些。”
若是枭栩一直按照最开始内心的计划展开行动,不曾与冠九霄交心、不曾与卫珩禹破冰、不曾同亲人们相聚,或许现在的他依旧是那个冷漠、高傲、强大、毫无顾忌的丞相大人,或许他现在就不会因为张之江和庄十方的离去感到忧心,不会因为空尘的作为感到悲伤,那样的他,什么事都能进行得更顺利些。
但是,那样的他,真的快乐吗?
权力在握、至高无上、生杀予夺、没有软肋,就是真正的胜利吗?
因为有在乎的人和事,所以行事有所顾忌,决定瞻前顾后,就真的完全是不好的吗?
重来一次,继续孤身一人走完漫漫长路,最后只得到一个“流芳千古”的虚名,真的就是他想要的未来吗?
每个人都存在最原始的或深或浅的欲望,人们行走在欲望的山林中,有人迷失在树林深处的荒芜,有人被大山的滚石砸死在永恒的深渊,有人沿着山路向上努力攀爬终于抵达山顶,却只能见到远处一山接一山,深林连深林……
而更有人,在看清自已所求的真实之后,点亮明灯,于山林中悠然自居。
枭栩忽然明白,原来自已也差点迷失在深林里了。
他本为自由而来,却差点作茧自缚。
有人牵挂,有牵挂人,从来不是坏事,为成就所谓大业抛弃所有真挚的情感,那才是真正的蠢货。
大业和私情,从来并非生而对立,又有谁规定不可同时拥有?
他可是个商人啊,他很贪心的,他才不会选择其中之一,这两样,他都要。
朝问此心何所思,暮问此心何所为?
朝闻此心承苍生,暮知此心与亲同。
这是他枭栩所选择的“道”。
在想明白这些的瞬间,枭栩内心对于空尘的别扭情绪也消弭了大半,同时心底生出了另一个念头——空尘,他是否也是迷失在深林里的一人呢?
枭栩闭上眼。
也许,他们是该好好谈一谈……但不是现在,让他们都先好好冷静一下,思考清楚自已内心真正所求之物吧。
人的一生都在进行着学习、成长和蜕变,这个过程并不是成年了、长成大人了就会结束,恰恰相反,成年之后才是学习和成长的新开始,而能确定唯一无疑的,就是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的催化。
他愿意多给空尘一些时间。
“谢谢,宋太医。”心境豁然开朗的枭栩对宋新岑露出一个软和的笑,一下子把小太医的脸给笑红了,装作自已很忙的样子开始捣鼓药箱,实际上只是把同一个药瓶子拿起来又放回去,“啊、枭,枭相言重了,小医也没说什么有大用的……”
“话说,那个,庄游医不在府上吗?”宋新岑突然想起来了庄十方,按理说有这么一位名医在府上,楚含锋为何要急匆匆地把自已从宫里请来?
枭栩轻轻摇头,“庄大夫离开宸都了。”
“这样啊……”宋新岑只以为庄十方是看枭栩身体好了,继续天下游历当他的散游酒医去了,心底暗暗羡慕一番,便没有再多问。
你瞧,世间的事总是这样的,在你未曾察觉的时候、偶然忽略的地方,百般的意外和注定都已发生,阴差阳错,难以预料,说不清对错是非,道不明因果轮回,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能去苛责太多。
“您的身体状态很平稳,继续调养下去就好,没有什么问题……”宋新岑迟疑着,“方才聆风姑娘说您捂着胸口,具体是怎样的不舒服?”
枭栩失笑,“我当时没有胸口不舒服,只是在想些事情,是误会罢了,你也知道,他们对于我关于身体这方面的话总是不太相信。”
宋新岑也笑,“还不是您前车之鉴太多,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啊。”
枭栩没法反驳,摇摇头转移话题,“宋太医辛苦了,多留下来一会儿,共用晚膳如何?”
宋新岑对枭栩这个提议有点心动,丞相府的厨子被换过一轮后,做出的菜肴可谓色香味俱全,那手艺跟御厨相比都不遑多让,他尝过一次后总希望能再吃一回,可惜……
“抱歉枭相,太医院里还有些事要忙。”
他可是堆积了很多公务抽空来的丞相府!不回去赶紧解决会出乱子的!
枭栩也不强求,“那好吧,下次有机会再说,聆风——”
一直候在门外的聆风立刻推门进来,“主子。”
“送宋太医回去吧。”
“是。”
宋新岑拱手行礼,“小医告辞。”
出了小院,聆风送宋新岑走到枭府大门,宋新岑将枭栩的身体状况告知后,聆风才彻底放下心来,两人寒暄几句正要分别,一道瘦挑的身影灵活矫健地踩着墙头飞来,安稳落于两人身前,手中还稳当当提着一个食盒,定睛一看,正是凉月。
“阿月?”聆风奇怪。
凉月将手中食盒递向宋新岑方向,面无表情,“主子,吩咐,厨房,刚做好。”
“…给我的吗?”宋新岑眼眸睁大,抬手接过食盒,因为重量差点没拿稳,放在地上掀开盖子看了看,不由得一怔。
食盒里满满当当摆着用碗盛放并盖住的小份菜肴,说是小份,食盒上下三层这么多碗加起来也足够一个成年人吃撑,肉、菜、羹、饭,甚至还有点心,每一样都香气扑鼻,热气腾腾。
聆风立即了然,“这些是厨房刚做好的晚膳,想来是主子怕您晚上不好吃饭,特让厨房送来了一份。”
凉月赞同地点头,“主子,说快。”小姑娘双手叉腰,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却让人看出了骄傲的意味,“我,超快,赶上了。”
聆风微笑呱唧鼓掌,“我们阿月真棒!”
凉月将头扬得更高了些。
宋新岑却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了上来,将食盒盖好,对着两位姑娘道谢:“多谢凉月姑娘,也请你们代小医向枭相转达谢意,时候不早了,小医就离开了。”
“宋太医不必客气,真要论也是我们感谢您,宋太医再见。”
“太医,再见。”
宋新岑上了马车,揭开帘子从窗户看向枭府上的牌匾,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意清浅而温暖。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