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灵
陌飞云的伤不能向外声张,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出来。陌飞云带着人回到天地盟,许多江湖上交善的门派都来送葬。
当日陌飞云被带走,水一方与觉木二人同时追出未果,今看到陌飞云安然回归,也都放下心来。
整个灵堂布置得并不铺张,雪白的绫幔挂了满室,周围也就显得苍白了。
陌飞云跪在灵堂里,封十七穿着丧服站在一旁。
“钟灵伤心欲绝,病得厉害。”封十七拍了拍他的肩,“见你安然回来,我也放心了。”
陌飞云道:“秦霜人在何处?”
“在地牢。”
陌飞云没再答话,静静跪在灵堂里。身后众人都了然,没有人说话,不一会都出了灵堂。封十七轻叹一声,转身出去。
陌飞云这一生没有感受到多少关爱,方仲天是第一个对他有如此浓厚的抚照之情的长辈,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在天地盟长流,当年的流离失所就已经注定了他不能有家。他为奉天什么都不能流连。
若一定要说有一种人生是他向往的,那么封十七无疑得到的太多。
如今,他可以为了奉天,放弃方仲天,也就可以放弃天地盟,放弃整个武林。
陌飞云抬起头看着灵堂上的牌位,赫然写着方仲天的名字。他心下一痛,冷汗涔涔落下,捂着心口一阵晕眩。
当日陌纤云耗尽真气,一夜头白,将他从走火入魔之境拉了回来,可是又有什么意义。他动了情,即使不想承认,即使拼命挣扎,也逃脱不了。
“方伯伯,遇到他的那一天起,我就暗暗发誓,这一生都追随他。到如今我已没有回头路,我只求完成他的心愿,死而无憾。”陌飞云对着牌位,声音已经微微发颤。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出灵堂。
听到陌飞云回归的消息,七月和小猴自然按捺不住,只是被下人挡在灵堂之外,此时等了这么久,见陌飞云踉跄着走出来,连忙迎上去。
“师父!你受伤了?”小猴向来观察细微,又与陌飞云在一起这么久,一看他神色面貌便断定他身上有伤。
七月一惊,“陌大哥!我去叫白大哥来看看。”说着便准备去请白术。
陌飞云抓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不必,只是累了。”
七月点了点头,伸手扶着陌飞云。
“师父,回房休息吧,听说你才快马赶回来。”小猴哪里信他,只是陌飞云这么说,自然是不想声张的。
陌飞云沐浴之后换了衣裳,身上自然疲惫不堪,躺在榻上没有多久便睡着了。
“师父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我去请白大哥过来看看再说。”小猴压低声音说着,留七月照顾着便关门出去。
七月心里担心陌飞云,见他睡着以后也皱着眉,很是痛苦的样子,便取了布巾来沾湿了给他细细擦拭。
陌飞云却是是内伤复发,路上辛苦不支了。此刻感觉额上冰凉,渐渐平静些。
见他眉头稍稍舒展,七月忍不住伸手去抚他的睡颜,一时竟面上火热。他伸手将陌飞云的手握在心口,细细端详他的眉眼,“陌大哥,要是我还干干净净的就好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只想力所能及照顾你。可是就连这个我都做不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正眼看看我……”
他声音柔软,透着淡淡失落,一声声敲在陌飞云心上。
这世间便是如此,求之不得,最是不幸。然,又有几个人前世修来的福分,能与命定之人共效于飞?
白术跟着小猴过去,一见陌飞云面色便是一惊。再伸手探他的脉,一时蹙眉不语。小猴急切不已,白术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白大哥,我就觉得我师父不对头,不仅仅是伤……”小猴跟在白术后头道。
七月一时失神,跟着二人回到白术房里。白术心中不安,奉天是令陌飞雨与陌飞云一同回来,显然他很清楚陌飞云如今一时还无法恢复功力,那回来又有什么意义?按照奉天的心性,这似乎有些说不通。
白术越想越不安,索性起身直接去找陌飞雨。
陌飞雨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和天地盟的人见面,却是第一次这么正式的过来,以陌飞云兄弟的身份。封十七给他准备一间雅致的小院,亲自安排人手伺候。
他心里记挂陌飞云,可是他也知道,陌飞云这次回来,方仲天的死必定是自责的,也就任他一个人静一静。
白术过来,陌飞雨有些吃惊,但看白术一脸有仇的表情,心中大是不快。
白术见他脱了外衫,皱了皱眉道:“你竟然还睡得着,还好你不是飞云的亲弟弟。”
“你说什么?”陌飞雨最禁不起他挑衅,顿时跳起来抓着他衣襟。
“你不会是想欺负我这个不会武德吧?”
“你不欺负人就不错了,谁敢欺负你?”陌飞雨悻悻松了手,“来找我做什么?不会是太久没有人同你吵架,想我得紧?”
白术冷哼一声,“我最是讨厌你这种练武练到脑子里全是肌肉的男人,你少自得了。我是为飞云来的。”
陌飞雨气得牙痒痒,“不像某些人身上没有二两肉,笨手笨脚,要人护着。”
“谁要你护着?就算是死了,我也不要你来救!”白术气得一张雪白面颊通红。
陌飞雨得意,摆着胳膊笑道:“不知当时在边疆,敌人偷营那回,是谁紧紧搂着我的腰,吓得面无血色,对了,还有,那次从马上摔下来,是谁背着你回营,天天抱着你串营?还有……”
“陌飞雨!”白术面上更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无耻之徒!”
“喂,你讲不讲理,明明是你先惹我。”陌飞雨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
白术收敛怒气,坐在桌边,拿起桌上的茶杯便将里面的茶水一口饮下。
陌飞雨没来得及阻拦,愣了一愣,笑道:“那杯子我喝过的,咱们这算不算是间接接吻?你想吻我就直说,绕什么弯子?”
“下流!”白术惊觉过来,脸红到耳根,就连脖子上都红通通。陌飞雨看得可爱,哈哈笑了起来。
平日里两人就这么斗法,往往白术赢得次数与陌飞雨赢得次数是相当的。
这么一闹,白术平静下来时,竟然也把烦恼稍稍放下。“二殿下到底有什么打算?我担心飞云他会做什么傻事。”
陌飞雨轻叹一声,“这其实一早就该猜到的。二殿下要的是整个天下,现今江湖势力庞大,对朝廷影响太大。殿下是何等精明,又忍得住疼,一步步走来,下了不少暗桩。我哥又怎么会不清楚这一点?依现在情势看来,二殿下不愿意在等下去。”
白术点点头,“我猜,二殿下本来是准备舍弃飞云,引魔教动手。可是现在中途却改变了主意,这不是很奇怪吗?二殿下手里哪里还有引诱魔教的筹码?”
陌飞雨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否则也不会什么都做不了。至于二殿下中途改变主意,嘱咐我必定要将我哥带回京城,我也不清楚。你知道吗,待在他身边太可怕,每个人都有随时被舍弃的觉悟。我哥为他心甘情愿,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宁可代他去死。”
白术看他一眼,陌飞雨性格便是如此,直来直去,少年心性,却是坦然得可爱。“你是真心愿意追随二殿下的么?”
陌飞雨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垂首想了想,坐在白术身边道:“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事吧,你要是想听,我就说给你听。”
白术点点头。
“我跟着我哥逃出鬼医谷的时候,年纪还小,那是正是战乱四起,民不聊生的几年。加之江南水患,之后又是瘟疫。我和大哥原来就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山谷,什么也不懂。我哥带着我在外面,过得很是艰难,人心叵测,也被人骗过。后来跟着流民往北走,我哥哥那时身体其实也不好,但还有些功夫底子,什么都做。可是时事如此,没坚持多久,沦落到乞讨度日的地步。我们每天都很饿,真的是什么都吃。我哥总是骗我说他不饿,偷偷跑去喝水喝到饱。”
说到这里,白术心中沉重,伸手握了握他的手。陌飞雨摇摇头。
“那天我们初到京城,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我饿得浑身没有力气。当时一辆马车停在我面前,那车夫身上穿着都是不俗,何况是车里坐着的人?车边的护卫一个个都很威武,拿着马鞭便打过来。
“我哥护着我,打伤了两个护卫,估计他们还以为我们是打劫的。我哥饿了几天,哪里能和他们斗,不一会就被按在地上。我当时恨不得冲上去拼命。可就在那个时候,从车上下来一个小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看的小孩子,简直就像是天上的仙童,他穿着一双雪白的翻皮小靴,蹲在我二人面前,垂着眼睛看着。他说‘把他们带回去,陪我玩。’结果还真的,让我们留在慕容将军的将军府里。那时他偶尔从宫里出来,就来找我和我哥,说是玩,不过是练武摔跤。除此之外,他从来不像同龄孩子,有时候很天真可人,有时候又冷漠绝情得吓人。我哥说,一个白纸一样的灵魂,是不清楚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的。他太孤单,很少开口,也从来不要求什么。
“只要静静陪在他身边,他便会笑。我和大哥很快便对他的聪慧感到惊讶。他什么都会,非常刻苦,想要得到所有人的肯定。
“后来我哥跟着慕容将军,进宫当了侍卫,此后便一直追随。直到慕容将军入狱被抄家,二殿下离宫,征战沙场,再不曾离开过他。
“其实,我跟我哥是一样的,可谓是看着他长大,不同于别人对他的感情。无论他杀了多少人,无论他变成怎样,我们都能够理解。他想要的其实不多,可是样样都难如登天,他愿意为此绸缪,我们便没有理由不守在他身边。”陌飞雨说完,看着白术笑了笑,“你觉得我是否真心追随?”
白术想了想,问了一个分明不该问出口的问题,“若是在飞云与二殿下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择谁?”
陌飞云怔怔看了他一会,垂首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不想我哥恨我,也不想看他伤心,所以,我会选二殿下。”
白术心中一震,这样的回答,怎么能叫人不心酸?这回答表面上是选了奉天,可实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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